用刻意成就不經意的日常形貌，衣服上的破洞讓劇情更無破綻：專訪《斯卡羅》造型指導姚君

2021-09-16 22:31 吳曉涵

由金鐘導演曹瑞原指導、改編自陳耀昌小說《傀儡花》的台劇《斯卡羅》即將在本週末推出完結篇，這部耗時3年、斥資超過台幣2億元製作的史詩級旗艦劇，從開拍到播出可說是話題滿滿，不但挑戰新鮮題材，更有眾多演技派演員參與，也獻上還原度極高的大場面，讓觀眾邊追劇邊讚賞如此高水準製作簡直可稱作是「台劇天花板」。

而要完美還原原著小說描述的時代背景，呈現1867年左右台灣多元族群面貌，劇中的服裝設計也就成了能否幫助觀眾入戲的一大重點。這次負責《斯卡羅》造型指導的姚君，之前就曾與曹導合作過《孽子》、《一把青》等作品，另外也參與過《紫色大稻埕》、《一八九五》等製作，可說是台灣「年代劇」服裝專家代表。那麼這次做《斯卡羅》，姚君和其他8位服裝組成員遇到了哪些挑戰和突破？入行30年的她，又怎麼看待影視服裝這塊工作呢？

《斯卡羅》劇中描述到原住民（斯卡羅族）、閩客族群、清廷、西方勢力等多元族群議題，... — 《斯卡羅》劇中描述到原住民（斯卡羅族）、閩客族群、清廷、西方勢力等多元族群議題，而每個族群在服裝上無論是整體或是細節之處，都有不同的特徵，這對服裝組來說確實是一個從前製到執行都偏複雜的情況。圖／公共電視、摘自斯卡羅官方粉絲團

多元族群遇上年代限制雙重挑戰

《斯卡羅》故事主要背景為1867年羅妹號事件，劇中描述到原住民（斯卡羅王國）、閩客族群、清廷、西方勢力等多元族群議題，而每個族群在服裝上無論是整體或是細節之處，都有不同的特徵，這對服裝組來說確實是一個從前製到執行都偏複雜的情況。「我做每一個年代劇都希望表達出恰如其分的背景和美術氛圍，所以《斯卡羅》在作業上和其他劇本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因為牽涉到許多族群，我首先就會去思考要怎麼樣在這樣年代史實基底裡，做出恰當的族群角色考察跟蒐證，特別是那個年代關於原住民資料的文獻圖鑑並不多，這部分我們就花了很多時間做田野調查、分析研究，還好日本的人類學家在1895年以後有開始對台灣原住民做很多研究工作，不管是從人類學、風俗習慣、語文學都有系統分類，讓我們可以參考。」姚君表示。

服裝組也去拜訪了一些原住民長老，透過他們的私人收藏，得以一窺將近百年前的服裝真實樣貌，「我們發現刺繡的精緻度超乎我們的想像，這也讓我們更確定，在原住民服裝刺繡工藝上需要做很細的還原。另外我們也看了手繪圖紀錄、學術調查資料，那因為有些照片不一定代表是當下最實際的生活狀態，它可能是特別擺拍出來的，所以我們也必須再從中分析、整理出什麼樣的服裝是盛裝，哪些是日常衣著等等，然後再去模擬製作。」

光是斯卡羅王國就有瑯嶠十八社，每個社的衣著細節也都有些許不同，這些都是服裝組要顧... — 光是斯卡羅王國就有瑯嶠十八社，每個社的衣著細節也都有些許不同，這些都是服裝組要顧慮到的。圖／公共電視

服裝明示著族群、階級與生活狀態彰顯時代潮流

老實說，在觀賞《斯卡羅》的過程中，除了斯卡羅族之外，每個族群的服裝並不會特別讓人覺得有什麼突出之處，但卻巧妙地成為合理化這類型年代劇的低調重點，讓觀眾很自然地融入劇情，被眼中的畫面說服，這其實也是姚君心中成功的影視服裝該達到的效果，她認為：「恰當的造型可以在天衣無縫的狀況下結合敘事和畫面，讓角色的呈現跟著故事的脈絡演出，當觀眾沒有注意到角色造型時就表示他們相信畫面所呈現的一切。服裝設計對我而言不單單只是服裝功能，也可以是銀幕中每個角色的符號，替角色增添個性。」

那在《斯卡羅》裡，服裝組在每個族群的衣著上分別有哪些設定？讓觀眾可以獲得如此自然的觀賞體驗？

●斯卡羅王國

其實有追劇的觀眾一定知道，光是斯卡羅王國就有瑯嶠十八社，每個社的衣著也都有些許不同，這些都是服裝組要顧慮到的。在此劇中，服裝組主要花費精力在刺繡的呈現和衣服布料顏色的調配，為的是表明身份、階級。姚君透露，每一件原住民的服裝刺繡圖檔，都是他們團隊找資料後，再針對圖紋形象去做合理性的安排，「因為很多史料並無法讓我們看到細節樣式，所以我們也結合了比較近代、約100年的資料去參考，偏向以『大數據』去做功課，畢竟我們不是學者專家，不能說實際的情況就一定百分百是戲裡看到的那樣。」

觀眾可以比較明顯地發現，貴族身份的原住民造型較為華麗，從刺繡到配戴的配件等，以及服裝顏色都是區分階級的元素。「一般平民的服裝是不會有刺繡的，貴族身份條件越高，刺繡手工精緻度就會越高，圖案的細節其實也很多，像是人形圖紋、太陽形紋、蛇形紋。顏色運用也有所侷限和規則，原住民傳統服裝配置的色彩都是用天然植物去做染料，以當時的狀況而言，能產生的顏色其實很有限，大多是黑色、藏紅色、淺黃色、青藍色等等，頭目或貴族就是使用深黑色、深藍、或大紅，平民是淺黑、淺藍或是米白色。」姚君表示。

另外原住民還會隨身佩帶布袋（也被稱為檳榔袋），這也跟吃檳榔的傳統息息相關，而貴族的袋子也是有刺繡裝飾的。裏面大多放置石灰、小刀、檳榔等等，一般情況大部分以白色或黑色棉布縫製。

原住民還會隨身佩帶布袋（也被稱為檳榔袋），這也跟吃檳榔的傳統息息相關，而貴族的袋... — 原住民還會隨身佩帶布袋（也被稱為檳榔袋），這也跟吃檳榔的傳統息息相關，而貴族的袋子也是有刺繡裝飾的。圖／摘自斯卡羅官方粉絲團

每一件原住民的服裝刺繡圖檔，都是服裝組團隊找資料後，再針對圖紋形象去做合理性的安... — 每一件原住民的服裝刺繡圖檔，都是服裝組團隊找資料後，再針對圖紋形象去做合理性的安排。圖／姚君提供

●社寮平埔族

由吳慷仁角色「水仔」為代表的社寮平埔族，因為漢化較早，所以服裝樣式比較接近漢人。姚君說，這部分他們參考了蘇格蘭攝影師約翰湯姆生（John Thomson）1869年來台灣所紀錄的影像資料，另外也透過服裝的質料差異，來呈現角色的身份，「我想凸顯水仔是平埔族頭人（領袖）這點，那當時普遍的衣著都是使用粗棉麻，所以我就去設想他的角色可能可以獲得從漢人那邊交換而來、紋路不一樣的布料，另外也讓他戴上項鍊，檳榔袋上也有些刺繡，但不像原住民那麼繁複、多樣化。」

●客家人、閩南人

在劇中由夏靖庭（飾演林阿九）、雷洪（飾演朱一丙）分別為代表的客家、閩南族群，在劇情中可以明顯看出他們在當時、當地所擁有的生活資源、物質條件有些落差，常常為了爭搶水源起爭執，這部分也被反映在服裝上。姚君：「我採取布料比較粗糙的棉麻去做林阿九的服裝，朱一丙的就顯得比較細緻，服裝上也較多層次，例如他有加上背心和當時清朝男士常戴的小帽，用這些不同點彰顯他們生活背景上的差異。」

服裝組也特意透過夏靖庭飾演的林阿九（左一）、雷洪飾演的朱一丙（右一）裝扮的不同來... — 服裝組也特意透過夏靖庭飾演的林阿九（左一）、雷洪飾演的朱一丙（右一）裝扮的不同來點出客家、閩南族群生活資源條件上的差異。圖／公共電視

另外，由温貞菱飾演的蝶妹，是客家和斯卡羅族混血，平常主要以客家藍衫為造型重點，「客家人早期都是以務農為主，配合這樣的勞動型態，褲裝是主要的穿著形式，這點跟閩南婦女的長衫長裙就比較不同。客家藍衫衣長常常超過膝蓋、開衩比較高，這樣勞動工作時他們就可以把前面的衣擺反摺到褲子裡，方便行動，也可以當口袋用。還有胸前的大襟、比手臂長的袖長（反摺起來也可以當口袋，像在戲裡蝶妹就把必麒麟的懷錶收在這裡），這些都是藍衫很重要的特色。」

胸前的大襟是客家藍衫特色之一，頭上戴的紅色頭巾是斯卡羅貴族才能使用的。圖／公共電... — 胸前的大襟是客家藍衫特色之一，頭上戴的紅色頭巾是斯卡羅貴族才能使用的。圖／公共電視

由温貞菱飾演的蝶妹，是客家和斯卡羅族混血，平常主要以客家藍衫為造型重點。圖／摘自... — 由温貞菱飾演的蝶妹，是客家和斯卡羅族混血，平常主要以客家藍衫為造型重點。圖／摘自斯卡羅官方粉絲團

阿杰也是客家和斯卡羅族混血，圖為他在還未回歸斯卡羅族時的漢人服飾打扮。圖／摘自斯... — 阿杰也是客家和斯卡羅族混血，圖為他在還未回歸斯卡羅族時的漢人服飾打扮。圖／摘自斯卡羅官方粉絲團

●必麒麟、李仙得

談到由周厚安飾演的英國人必麒麟，姚君透露，這個角色讓她設計得很順利，「19世紀的男士流行留鬍子，特別是落腮鬍，以表現剛性的男子氣慨。我跟厚安第一次見面時他剛好就是留了一頭中長髮，跟我想給必麒麟的形象不謀而和，當時就再請他蓄鬍，也更凸顯他立體深邃的五官。後來參考真實的必麒麟在1869年拍攝的照片讓他穿上傳統蘇格蘭裙，就很像中世紀的高地勇士，也強調出他英國人的身份。」另外像是劇中有出現的美國海軍陸戰隊，也被服裝組裝上假鬍子、假髮。

服裝組參考真實的必麒麟在1869年拍攝的照片（左）讓周厚安穿上傳統蘇格蘭裙，就很... — 服裝組參考真實的必麒麟在1869年拍攝的照片（左）讓周厚安穿上傳統蘇格蘭裙，就很像中世紀的高地勇士，也強調出他英國人的身份。圖／摘自斯卡羅官方粉絲團

同樣留著落腮鬍的李仙得，服裝部分姚君依照19世紀男士特別追求精幹、威嚴俊挺的形象風格來設定，「他除了軍人背景之外，也是來自西方的紳士，所以他都穿很素淨的白色雅麻襯衫搭配剪裁合身的西裝、馬甲、修身的馬褲、高統長靴，這是當時紳士在戶外不可缺少的服裝元素。」

留著落腮鬍的李仙得，服裝部分依照19世紀男士特別追求精幹、威嚴俊挺的形象風格來設... — 留著落腮鬍的李仙得，服裝部分依照19世紀男士特別追求精幹、威嚴俊挺的形象風格來設定。圖／摘自斯卡羅官方粉絲團

此外，在前幾集（特別是第一集）有較多鏡頭的船長老婆，服裝組其實也為她做了很完整的服裝研究跟製作，「即使她只是出現一下，任何一項服飾搭配都沒有少，例如馬甲、束腹、裙撐架、跟靴等19世紀女生穿的單品，我們都完整無缺地搭配出來。有時候就算鏡頭沒有拍到，製作時候的想法也是一點都不能少、一點都不能偷的，這些跟其他主演的服裝準備過程、研究的精準度都是同等的。」姚君表示。

刻意的特殊加工呈現最不刻意的服裝樣貌

不曉得大家有沒有這種感覺？有時候我們在看很寫實的戲劇時，如果劇中人的衣服過新，當下其實是會讓人出戲的，這點在《斯卡羅》裡，或者說在姚君操刀服裝造型的任何一部作品裡，都是不會發生的問題。「我很注意年代細節的表現，從布料的粗細、厚薄、新舊模索和紋路質感，我都很講究寫實效果，所以從買布開始就會特別挑選，也會模擬生活上做舊的細節，利用這樣的條件之下再去設計、創新、做搭配。」姚君說。

就像劇情所示，《斯卡羅》中人物們大部分生活型態都是以勞動為主，所以需要使用比較耐磨的布料來製作服裝，而在顏色上大部分比較偏向藍色、大地色、暗色，較為符合那個年代的社會氛圍。「例如原住民的服裝，當時的材料大部分是來自植物纖維苎麻，他們跟漢人交換過來的棉布在色澤上、質感上也跟現在不同，所以我在採購的時候就必須參考當時植物染可以形成的顏色做採買，我挑選了深深淺淺不同的色階、不同的棉麻質感，在設計工作之前或之後都有特殊處理。」

這裡提到的特殊處理，就是讓《斯卡羅》每個角色衣著都能如此還原年代氣氛的重要步驟。服裝組主要利用砂洗、石洗來讓布料呈現宛如因為洗滌過度而褪色、陳舊，甚至是出現輕微或重度破損的狀態。「處理的輕重程度，會根據不同的服裝材料決定，經過處理的布料穩定性也會比較好。這些都是屬於特殊加工方式，不然其實丟進洗衣機一百次也無法達到這種效果。有時候處理完還是沒有辦法呈現我們需要的樣子，就會再用手工磨損，針對特別部位，比如褲子膝蓋、或是手肘、口袋等位置加強處理，希望能夠表現最靠近生活的真實感。當時我們造型團隊服裝間就很像小型的服裝工廠，每天都是打打磨磨的毛絮滿天飛。」

這過程聽起來很折騰，需要花不少工夫，但故意做舊這件事，真的可說是姚君在作業上不可少的堅持，「即便我今天遇到的作品年代不像《斯卡羅》背景那麼原始，但我還是會把新買來、新做的衣服做些洗滌效果、洗舊。像《一把青》的空軍制服，那是很硬的卡其布，一般情況可能要穿到三年五年才有柔軟感，如果我讓買來的戲服這樣乾乾淨淨、筆挺的樣子出現，那是很不實際的，所以必須要好好處理，去配合劇本設定中『每天出勤』狀態下的衣服會有的樣子。這些處理、操作是刻意的，但我希望在銀幕前出現的效果是自然的、很有生活感的。」

她還跟我們分享，其實在國外，戲劇影視作品劇組的造型部門都有一個專屬的「質感設計師」的職務，專門負責服裝設計後續的處理，像是這些做舊的步驟，不過在台灣目前大部分的劇組是沒有條件產生這樣的部門的。

姚君在《一把青》中也故意將空軍制服做舊，讓很硬的卡其布經過特殊處理達到劇本設定中... — 姚君在《一把青》中也故意將空軍制服做舊，讓很硬的卡其布經過特殊處理達到劇本設定中經年累月出勤狀態下的衣服會有的樣子。圖／姚君提供

對影視服裝有興趣？先聽前輩怎麼說

雖然已經累積了30年的業界經驗，姚君透露她其實是從跟曹導合作《孽子》開始，才感覺自己真正全然投入戲劇的領域，「不管是服裝造型、整體團隊合作精神面，都是從《孽子》體會到的。透過這部戲我也更認識自己的能力，開始對這個工作有一種很像『上癮』的感覺，因為曹導的工作模式到現在都是一樣的，事前規劃都非常緊密，他非常尊重工作人員的專業需求，討論溝通、執行製作上他都會給我們比較合理性的條件，為的就是要把這份工作做到最好，跟他合作《孽子》算是開啟了我重要能量的開關。」

這幾年台劇轉變與發展迅速，也讓不少年輕人對幕後工作感興趣，關於這部分姚君也很樂意給予想做影視服裝的人實質的建議。「這是個高壓力的工作，不一定會有足夠的預算和時間讓你完美完成工作，在面對預算不是很足夠的狀況下，你應該如何挑戰自己完成任務？這是目前這個崗位上會常常面對的狀態。」醜話說在前，其他姚君認為該具備的條件和可以先準備的功課我們都一一條列如下，快點拿筆記記下來：

1.可以開始學著用設計師的眼光觀察身邊的所有事物：試著發現自己的感官、認知、洞察能力，再來決定是否適合這個需要敏銳、觀察力的工作。

2.勇敢抓住每個機會：努力去累積經驗，吸取各式各式樣的工作養分，證明自己在各種條件下都可以做到獨當一面、挑戰自己。

3.要拿起布料，敏感去感受每個布料帶給你的感受，學習服裝色彩和質地間的關係。

4.如果可以，去學習繪圖，讓自己增強繪圖設計的溝通能力。

5.學習看版型，了解服裝製作能力。

6.勇敢發問：不懂沒關係，但要態度恰當去尋求答案、了解狀況，「簡單的事重複做就是專家，重複的事用心做就是贏家」，希望年輕人可以把這兩句話放在心上，這樣不管做任何工作都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成績。

在《斯卡羅》結束後，預計於11月播出的另一強檔台劇《茶金》也是由姚君擔任造型指導，1950年代的故事背景也是她所擅長的風格，從預告和海報等宣傳都可看到角色們精緻典雅的造型，屆時勢必又會掀起另一波討論。身為觀眾，真的很感謝台灣這些才華十足的藝術工作者，每個人各司其職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崗位，才能讓大家能擁有這樣一齣齣好戲可以追，實在是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