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廚房」重現 詹宏志以回憶留住離開的人

2015年，在為驟逝的妻子王宣一辦完「最後的派對」後，PChome Online網路家庭董事長詹宏志回到家中，面對著空盪的廚房，什麼都在，就是少了那一個人。跟著消失的可能還有家的滋味。

當生命中重要的人，母親、妻子、岳母一一離開時，怎麼辦呢？詹宏志想到莫泊桑說的：「回憶創造了一個比宇宙更完美的世界，它讓死去的人復活。」他決定任回憶驅動，重現她們的廚房、書寫與她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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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舊日廚房的起點

詹宏志新書「舊日廚房」大部分成文在2015至2018年。2015年初，王宣一在夫妻倆旅義途中心臟病發過世，詹宏志後來為妻子辦了一場有音樂有美食的告別派對，邀請親友放下悲傷，送別熱愛生活、懂美食、會料理、又寫得好文章的王宣一。

「派對結束後回到家，我面對一個空盪盪的廚房，所有的鍋碗瓢盆都在，就有一點複雜的情緒。」詹宏志其實後來也會和妻子並肩在廚房裡，只是「聰明地不做家裡能幹主婦會做的菜」，總是學做外國菜，圖的是「沒人知道那菜應該長什麼樣子」，所以他不會王宣一那些很受歡迎的菜，「她離開了，我如果每天在家做那些外國菜，家庭的滋味在哪裡呢？」

就是這個前途茫茫之感，給了詹宏志「兵分兩路」的意念：一個是把王宣一的菜學起來，另一個是趁著還記得，寫下家庭裡對食物的想法。

詹宏志決定重新進入廚房，重現宣一的菜，想試試留住家庭的滋味，同時也想兌現妻子生前對FikaFika老闆陳志煌的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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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宣一曾邀約這位冠軍咖啡師「下次請你來我們家吃飯」，沒想到一個星期後，她就過世了。當時的詹宏志並不認識陳，但把妻子的承諾記在心裡，並在最後派對上邀請陳來供應咖啡，也給了承諾：「我來試試看，等我學會了，我請你來我家吃飯。」

詹宏志從妻子的招牌菜紅燒牛肉學起。事實上，在王宣一過世後，也有很多朋友嘗試動手做，第一位做成並送來給他當午餐的是張大春，詹宏志笑說：「我吃了之後，當下就決定我要努力學會，不然以後人家會以為紅燒牛肉就是這樣子。」

因為吃過、看過妻子做，廚具還是那一套，也知道妻子在哪裡買的菜和肉，詹宏志很快上手，接著一道道復刻，「宣一過世一個月後，我第一次試著模仿一個離去的人所做的菜，慢慢做出樣子來，彷彿創作者並沒有離開，我有能力在家裡還是做出從前一樣的宴席。」半年後，邀請陳志煌來家裡做客。

詹宏志至今大約學會了4、50道菜，這還是王宣一菜譜中的一小部分。他笑說，一開始還很謙卑說自己做的是「山寨版宣一宴」，怕味道做不到位，只是贗品，但做著做著，就拿掉「山寨版」三個字，還兩度搬到亞都飯店天香樓，並到上海、杭州去，也在屏東變奏出「南國版」。

岳母家的江浙味

在做著宣一菜色的同時，詹宏志發現，妻子的江浙菜當然傳承自她的母親，但並不是全部，可是他這女婿還很喜歡岳母其他的好菜，例如岳母會將韭黃、花枝、瘦肉片、豆乾、雞蛋炒成一盤，還有江浙的炸醬，配飯吃最好。

詹宏志再度調出記憶，慢慢試、不斷校正，也做出一些岳母的江浙菜，甚至後來帶著「宣一宴」回到上海、杭州，那是岳母的家鄉，他想把那些菜帶回去，只是料理也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難題，有些甚至連當地人都相見不相識了。

母親有愛的貧窮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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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做岳母的菜，詹宏志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他有一張民國1958年元旦的照片，照片裡的他將滿三歲，全家看來還「人模人樣」的，不過元旦拍全家福的傳統只到隔年，後來因父親生病，接下來就是長達20年的窮日子。

詹宏志記得，父親不想再浪費錢看病打針，把錢給他買魚丸湯，還有媽媽蹲在廚房灶前做蔥油餅的身影。「我以前寫食物，主要是出於飢餓。」詹宏志說，因為童年時飲食的欲望難以滿足，不敢淘光飯鍋裡的飯，直到上大學後，在學校的宿舍餐廳、外面免費續飯的食堂裡，他可以連吃八碗白飯。

雖買不起珍貴的食材，但母親做菜很好吃，單單是炒一個空心菜，都堅持要全部人坐定後才下鍋大火快炒，一道菜也許只要一、兩毛錢，但美味、甚至配色都有的。

所以詹宏志也要復刻媽媽味。只是媽媽的菜是「貧窮料理」，如童年記憶裡的佳釀鳳梨茶，其實就是鳳梨皮煮水，加一點砂糖，就成了孩子們最愛。只是當年一沒冰箱，二是孩子們根本不待茶涼就蜂湧而上搶光，所以他印象裡的鳳梨茶都是熱的。

復刻這道飲料，又覺得「棄物料理」怠慢客人，畢竟當年用鳳梨皮是不得已，所以詹宏志加以改良，鳳梨皮加鳳梨肉及半罐鳳梨果醬，以40%的鳳梨茶加上60%的香檳，做成鳳梨香檳，就是很鄉土的餐前酒。

據此，詹宏志將媽媽的菜都「再發展一下」，以較好的食材替換，例如卜肉，就以伊比利豬取代黑豬腰內肉。

還有一道他近半世紀沒吃的薑絲赤肉湯，其實是媽媽治療孩子們感冒的「藥方」，從沒上過童年時家裡的餐桌。那時他感冒不想上學，偏能跟去市場，看著媽媽跟豬肉販討價還價買100公克豬肉，回來和大量嫩薑一起切絲煮湯，兩滴米酒、一點鹽和麻油，小孩吃完後全身出汗，再上床捂著棉被睡覺，睡醒就好了。

詹媽媽總是很有創造力。有一年除夕，父親可能因住院不在家，母親帶著六個小孩，也許是想塑造歡樂的氣氛，她興致勃勃宣布不吃傳統年夜飯，改吃壽喜燒，還特地調暗燈光，在地上鋪報紙模仿榻榻米，中間放炭爐架鍋子，擺好各種肉、菜，再叫每個孩子碗裡打一顆生雞蛋，再加糖。

孩子們沒聽過壽喜燒，但想著是日文應該比較高級，就按照指示，拿豬肉在醬油底的鍋子煮，再放到碗裡吃，味道很怪，討要沾醬，媽媽拿來醋，孩子們就「叛變」了。某個小孩直言難吃，母親眼睛就紅了，說著「你爸爸也沒有帶我去吃過」，把東西都撤掉，重新煮成一大鍋，大家在低迷氣氛中吃完年夜飯。

那是將近60年前的事了，詹宏志多年後到淺草吃到真正的壽喜燒，才發現糖應該加在醬油裡，是牛肉不是豬肉，「我媽媽沒有吃過，只是聽小學老師講，但她幾乎做對了。」其實母親只是想變著花樣給孩子吃。

詹媽媽晚年身體不好，有一天詹宏志接到弟弟電話，說母親意識不清了，他立刻趕往新竹的醫院，幸而情況回穩。弟弟說，母親在救護車上已經恢復神智，一聽到他要趕回來，還吊著點滴的媽媽竟然對弟弟說：「宏志要來，那你拜託一下司機，我去一下菜市場買條魚。」

母親的菜、母親的身影，詹宏志都記得。那是因為更小的時候，家在基隆，門前是車水馬龍，母親拘著他不讓亂跑，小小的他就在廚房裡看媽媽做菜，於是至今，閉上眼，媽媽做菜的每一個步驟都歷歷在目，「以前沒想過我會記得、也沒想過我要記得，但我就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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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女人的廚房

詹宏志如今的餐桌融合了三個女人的回憶，而這三個女人，又有各自的成長經驗，家的滋味就成為多元文化融合的結果。

詹宏志回憶，媽媽巧手變化出貧窮但美味的料理，偏台灣北部菜，有一些從小學老師那裡「聽來」的日本菜，例如味噌湯就是母親日常的一部分。家裡直到阿姨們嫁給中興新村從大陸來的公務員，山東和河南的兩位姨丈才帶來水餃、大餅、饅頭和粉蒸丸子這些外省菜。

岳母家是「死硬派的江浙菜」，對江浙菜有一種驕傲，與詹家聯姻後，台灣菜融進去了。王宣一十分好奇，也跟著婆婆學做炒米粉這類台菜，甚至會動腦筋升級，例如「橙香小九孔」就是台灣鄉下常見的炒蛤仔改良版。

再到後來，詹宏志和王宣一四處旅行，見識到不同文化的菜色，回來後將新學的菜色做出來請客，猶如餐桌上的旅行照片幻燈秀。

回憶的味道

2016年底，在妻子過世一年多後，詹宏志將這三個女人的菜單匯整起來，辦了一場宴席。

「所幸記憶可以讓這些人都活著。」他說：「如果這些親人都在，我根本不需要想，每天只要享受就好了。」

世上沒有「如果」，所以他做她們的菜、寫她們的故事，如電影「可可俱樂部」裡，人存在於肉體及他人的記憶裡，當最後記得的人也不在了，那才是真正的消失。詹宏志說：「我如果希望我懷念的這些親人都還以某種方式存在這個世界，最好是我記得她，記得的方式就是去寫她。」

兒子看了「舊日廚房」，給了「濫情」的評價。詹宏志笑：「沒辦法，濫情正是這書的起點。」那是面對少了女主人的廚房、是想起溫熱的鳳梨茶與炸醬拌飯的好滋味，書寫的是食物，也是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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