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家葉名樺:凝視真實裡那些細微,美就在我們忽視的慣常之中
葉名樺像是個魔法師。
採訪時,葉名樺手拿著筆記與手機,每次回答前先對照著自己記下的答案, 不過有時還是忘了自己寫什麼或者忍不住講著講著離了題,這時她會邊說邊笑,「你看我就是這樣,突然就會掉進空白或把OS講出來」,她總笑得明亮而純真,每當她一笑,總有什麼地方會被照亮似的,讓人有種一切都好、 沒問題的感受,這是她的第一種魔法。
當她跳起舞時,身著霓虹外衣的她輕盈靈巧地展開自己身體,她本身好似籠罩著微微的光暈,當她躍起時,每次落下彷彿都抖落一些粉,讓人聯想到以小翅膀輕靈飛翔的Twinkle Bell,沒有人可以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這是她的第二種魔法。
不過,擁有各種耀眼魔法的葉名樺,說直到現在都不認為自己是有自信的。
葉名樺從小體弱,媽媽想著也許去學舞就能讓孩子健康強壯,為著說起來簡單可也帶著種愛的理由,葉名樺四歲半開始學舞,沒有自信的她從跳舞裡找到自己的存在感與信仰,「知道自己的身體在哪裡對一個小孩是很特別的,這件事情讓我意識到自己,使我很著迷。」
長期學習古典芭蕾,逐漸意識到古典芭蕾舞需要高度執著和刻苦奉獻,這與她的本性相違,於是逐漸轉向投入更多個人意識與情感的現代芭蕾。過去只有舞者身份時,她的責任是照顧與訓練好自己的身體、達到編舞家的要求,可是開始創作時,她發現要能找到觸發點,引動自己去深入思考、多方收集資料再將抓到的細節轉化展示,這比起一心一意地研磨自身砥礪出最精準的演出,更適合她自由奔放的心靈。
原先還是習於以個人身份活動的葉名樺,在2021年以《牆後的院宅》得到第19屆台新藝術獎感覺到應該跨越到下個階段, 於是成立了自己的舞團,直覺地先放上代表著她的「葉名樺」, 接著她認為舞蹈雖是其中必然的元素,可是想做的事情卻又有著更大的範疇,不僅限於動作與姿勢,回想著以往輾轉移居各國的經驗,從不曾真的想留在哪裡。對她而言,身體更像是安定心靈的家,只要與自己的身體在一起,能擁有安全感的地方都是家,「葉名樺身體家」這個只有她的舞團就此誕生。
葉名樺的創作始終都與「生命感」有關,她提到許多創作者在三四十歲時,都會挖掘起自身的、家族的歷史,而她的時刻也在大作完成之後降臨了,彼時她剛結束在王大閎建築劇場展演,以王大閎本人為靈感的作品《牆後的院宅》,遊覽與爬梳完他人的人生故事,並透過這個過程更加認識「建築」,在 這充滿驚喜的旅程結束過後,她忍不住將眼光轉向自己,探問 「葉名樺到底是個怎樣的台灣女性舞者?」接著而有了以她為基點,向外去相連她所認為重要的三名女性舞者,深掘與演繹這些「她」的生命經驗的作品《SHE》。
「真實」也是葉名樺作品的根基,她的性格也是如此,她解釋:「在真實之中,有許多平常容易忽略的細處,我的作品就是找出這些微小細節,它可能很美很有趣,我會想畫出重點呈現給大家看。」若要成為專業舞者,她形容真實很難與舞蹈平衡,兩者似乎不能共存,「若要全心鑽研跳舞時你不能有太多真實的感受,不能覺得痛、覺得累,即使你很痛苦的跳舞,還是要跟它抱在一起,創作對我來說相對開闊,也許是我選擇誠實面對自己之後,發現我就是不能吃苦。」說完,葉名樺大笑。
葉名樺從小深深感知自己的不自信,卻也坦然與其相處,究其原因,她坦率地笑著說自己就是個很空的人。訪談需要做這麼多筆記,就是她很常突然就空掉了,正是有這種「空」,讓內心與自我保有很大的空間與距離,就不那麼在乎外在的眼光, 適時保持空的狀態,就不再時時刻刻必須面對、檢視自我,在放鬆、放空的時刻裡,沒有信心也沒關係,這些自我懷疑無法吞蝕與消磨她。
葉名樺對美的定義與信奉同樣源自於真實,她認為美是懷有好奇心去凝視生活中所有事物,找到自己關注與喜歡的小事, 珍惜並且細心照料成生命中更大的存在,這樣即是美。這般信念是不管她為了創作去深度做功課時看見那些過往忽略的,被她挖掘出來加入作品,或者是每個人都有自己個性之中獨到之處,找到那些並給予擁抱與呵護皆然。
就像她看著始終在自己體內的不確定與不相信,卻能認定那也是一種美麗,直視內心,與有著各種缺陷的自己共處並依然善待與包容這樣的自己。即使她的內在不自信還是不定期會來叩問,她也能化作讓自己持續前進的動能,這些從容與溫柔, 讓她反而更加自在、真誠而迷人。無論何時何地,有她在的地方,都會因她燦爛的笑和靈動的舞蹈熠熠生光。以身體為家, 創生出各種魔法,這就是葉名樺。
請問你作品中的5個關鍵元素?
冰|在我人生轉捩點的《寂靜敲門》我使用了冰,那是我第一 次覺得作品中真實是重要的代表作,冰連結到我停止創作三年然後有機會到北歐挪威駐村,在那裡感受到的冰天雪地成為我很深刻的記憶。《寂靜敲門》系列又發展到後來使用了塑膠微粒,之後這個作品搬進美術館,一開始是因為條件限 制,後來這個作品我想告訴大家,其實環保真的很重要,原本冰流下的裝置就變成以塑膠顆粒模擬下雪,而這樣的雪是更能讓觀者互動的,之後也能全部回收。
歷史|他人的歷史和我的歷史都是我的創作很重要的因素,我很難去演,所以我都要尋找與自己生命經驗有相連的他者歷史,進 而再向內發掘,原本是從自己出發,可是在找到連結點而踏上的這些旅途,常常會讓我學會新的知識與事物,進而成為作品之中的特色。
我的物件|我就是一個不喜歡浪費太多資源的人,像我在做《SHE》 的時候,有個角色是清代舞者裕容齡,我把家裡所有的物件 都翻出來,任何有意義的小物件我都習慣留著,一包衛生紙、 國中表演時第一副假睫毛,所有回憶我都收著,這些東西我就把它們拼拼湊湊變化為演出的物件,我拿出衛生紙時,舞台設計馬上忍不住說:「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觀眾的物品|《牆後的院宅》最後一檔的節目,觀眾要寫信給我,然後我會回信給他們,請他們帶一樣自己的東西來,這些就會被預先安排在表演場地裡,等觀眾進來時,就會有個橋段是比如我會告訴他,我念本書給你聽好嗎?對方說好我就會請他去拿書,他就會發現那不就是自己的書嗎!這期間有很多中不同物品,就創造出了各種有趣而且完全相異的時刻。
蟬|我有個作品是《十七年蟬》,在梳理生命的長成,有次我去松菸布展的路上,撿到了一隻很大的已經死去的蟬,我就把牠貼在舞台的道具上,那時我懷孕三個月,剛好去參加了禪七,當時正在經歷養育生命,對生命有機會再次好好認識的 階 段。當 下撿到了蟬聯想到禪,除了諧音的蘊意外,也發現了十七年蟬這樣的品種,蟄伏於地下十七年,爬上地面後鳴叫數天之後就死亡,這與人類的生命週期完全相反,給我很強烈的感受。
最重要的5個作品?
《寂靜敲門》|這是我生命中很關鍵的一個時刻,我發現真實很重要,也體會到大自然的不可抗力量,由於經歷過自身暫停創作,然後到挪威這樣一個被自然環抱的國度,遼闊的冰雪與日落時刻的天空變幻,讓我對於自己和創作都有新的想法與態度, 進而重拾了舞蹈的發想與創作。
《編舞家葉名樺——以真實人體回應山姆・詹克斯》|這是我第二個美術館作品,在毓繡美術館,澳洲有一派藝術家都是這樣追求真實,那是我第二次試著駕馭空間,因為它是整棟的空間加上展品,所以我那時想著要畫幾道拋物線,把我、作品、空間都涵括其中,由 我來引導大家看見這些作品、再去看到這個空間,這個作品的思考路徑對我有很大的意義。
《牆後的院宅》|這是第一次以空間為主體去發展的作品,建立於王大閎這位建築師的人物生平,爬伸出〈之上〉、〈遊院〉、〈過日子 〉三聯作,因為這地方的限制人要從多到少,所以到後面要與觀眾一對一,我希望能讓所有人感到很特別,可是那種特別依舊是要建立於真實之上,所以才想到讓觀眾寄來自己的東西,甚至有人把泳褲寄來,在看完演出之後讓他體驗空間時真的就去泡澡,這整個觀眾參與的過程我自己也很快樂。
《SHE》|在四十歲的時候回望自己,一路看回到四歲半剛開始跳舞的自己,我整理了幾乎全部的人生,如果不是這個作品,我不會有勇氣去創作出一個全部關於自己的故事,去面對「葉名樺,台灣女性舞者」這象徵的是什麼?內裡是什麼?但透過與裕容齡、瑪歌・芳婷、羅曼菲相互 連結,我能去述說我是誰, 我是個怎樣的台灣女性舞者。
《遇見胡桃鉗的女孩》|我小時候最不喜歡的三大芭蕾舞劇就是《胡桃鉗》,以前就只覺得這個舞作很歡樂,可是長大有這個契機去回看,才發覺自己有很多誤會 ,《胡桃鉗》 其實有很深的底蘊, 改編自德國作家霍夫曼的童話《胡桃鉗和鼠王》,在自己重新省視並找到意義之後,我不能只是停在那裡,還要去想如何轉繹為現代的版本並引起共感,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也讓我可以回到我小時候最喜歡的芭蕾。
最影響你的5個人物?
羅曼菲|羅曼菲老師是我第一個寫下的,她是我的老師,也是她的存在讓台灣舞者可以真正地成為一項職業,當然她本身散發的光彩就已經能影響很多很多人,我很幸運地能夠見過她的光彩。
瑪歌・芳婷(Margot Fonteyn)|她是在歷史上最著名的英國芭蕾明星,以前我當然知道她跳得很棒還有她很多故事,讀過她的自傳之後,我能感覺到她是個非常幽默的人,這讓我更喜歡她了,也讓我體會到為什麼她能在舞台上如此地不一樣。
Eliot Feld|這位美國編舞家是個非常棒的編舞家,認識他之後讓我知道很多作品上的美感,以及人要多有觸角地去認識更多東西, 不管是音樂、音樂劇、歷史、建築、畫作,原來作為藝術家就是要這樣不斷地去吸收不同事物,而不是把自己關在家裡,當然他的自我鍛鍊很恐怖(練別人也很恐怖)。
Crystal Pite|我好像沒什麼偶像,可是這位加拿大的女性編舞家,她讓我領會到什麼是「女性編舞家 」, 她也曾多次受邀來台,作為編舞家非常成功,她的肢體很豐富很美,即使後來在台灣看過她的作品發現我不喜歡了,但她沒有變,是我改變了,我意識到自己從有女性編舞家的自覺之後也產生了很多變化,即使如此,她依然是我「女性編舞家」這個身份的啟蒙人物。
陳武康
最後一個,最貼身也最重要的就是我先生,不管是編舞家還是一個人類來說,他都非常有趣,而且最近他的有趣又有了新程 度,他跟我女 兒超會鬥嘴,內容都很好笑,可是他又很愛女兒,所以在旁觀察他們的相處是一件充滿樂趣的事情。
是否有任何 隨身攜帶的紀念物?
其實有太多東西了,所以我原本覺得很難回答,每個階段都不一樣,像我小時候把芭比娃娃的芭蕾舞鞋做成鑰匙圈當成幸運物帶著。現在則是把我女兒的畫隨身攜帶,通常都放在手機殼裡,是一疊她不同年紀畫的兔子,還有她最小開始學寫字時寫下我的英文名字。生了女兒之後我變得更誠實, 看著小孩成長會感到孩子的真誠,有時候她不只是她,而是讓我直接體驗生命的力量,就會覺得沒什麼必要太過執著。 生孩子還讓我有機會可以從旁觀的角度,再次感受一次人生,這對我而言,非常值得。
對於Camping Asia的觀察與想法為何?
Camping Asia 的活動本是極具前衛和實驗性,參與的學 員是年輕、參與度高、開放的組成。指導早課和工作坊的導師則是中青年成熟經驗豐富,但不落於老派的線上藝術家。而邀請到的節目更是在世界各地正紅的新藝術家,有別於藝術節邀請時需要顧忌國際知名度和票房的考慮Camping Asia對於 「新」的餵養和提供,是重要的。
北藝中心是與時俱進的表演藝術基地,核心精神為「Play Different Together」,我覺得Camping Asia在此舉辦是最為適合的!也讓台灣藝 術有了全新活力,更為難得是有了香奈兒的加入,投注一種沉穩和為藝術拓展的助力,不管是因為風潮或試圖享受藝術的洗禮,絕對都為大眾開拓了新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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