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家詹偉雄／冒險論之一：大體驗家

迴避風險，是所有動物的本能。我們站在懸崖邊上，雙腿不自主地會發抖，提醒你莫再前進；遭遇到危險，腎上腺素會加速分泌，讓你一鼓作氣掙脫危險。但另一方面，人卻是動物中唯一會追求冒險的成員，輕微者進電影院看恐怖片，重症者上高山潛入大海，與死亡的風險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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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人類會開始冒險，是個有趣的問題，它當然不是本能，冒險意識一定經過了某個歷史過程，逐漸變成了特定族群的信仰，甚至成了哲學，才會促成那麼多驚心動魄的故事。

因為疫情關係，許多舊片墊檔上映，其中一部經典科幻影片「銀翼殺手」的故事情節，非常真切地解析了冒險的哲學問題：

在人類高度科技化的未來，殖民外太空成為生活常態，而外星世界有許多危難工作，人類便發明了仿生人來做奴僕，他們擁有過人的體能，但卻得在四年內除役死亡，久而久之，仿生人也有了情感與抗死意識，某日，四個仿生人脫逃回地球，找尋發明他們的科技公司老闆，要他延長他們的生命年限，而地球上的官署則派出「銀翼殺手」警察，追捕他們並就地正法。

電影吸引人之處，在於「警察抓逃犯」的類型翻轉：哈里遜．福特飾演的銀翼殺手，武功其實一點都不高強，他是一個時間很多，卻不知生命意義為何的公務員，相對的，由荷蘭性格演員魯格．豪爾飾演的仿生人，卻是有如一位體操選手般、兼有速度與強大體能，能吸引觀眾認同的反派主角。

電影的最後高潮，結束在銀翼殺手與仿生人在某個大雨滂沱的夜裡，於高樓屋頂的追殺獵捕，哈里遜．福特當然打不過魯格．豪爾，然而就當警察要摔下屋宇的那一刻，仿生人卻一把伸出壯碩的手臂，抓住了他。接下來這一幕，據說是二十世紀電影史最光華璀璨的終局之一：仿生人對著驚魂未定的銀翼殺手，說出下面這段台詞：

「我曾見過你們人類難以置信的事物。戰艦在獵戶座的肩端之外燃燒，我看見了C光束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爍。所有的這些片刻，都將在時間中消逝，就像眼淚落入雨中。死的時候，到了！」

原來，仿生人知道身體內的時間機器到點了，接下來即將自動死去，他救起浪蕩的銀翼殺手，無非是想說出他的胸豁與某種豪情——知道時光有限，因此他在有生之年，曾用盡最大程度地去體驗世界，他因而比人類活得更飽滿與風華。

看電影的觀眾，不必去理解什麼是C光束，也無需知道唐懷瑟之門確切在哪裡（或許會召喚出聽華格納音樂的恢弘感受），但都理解了自身生命的某些局限與困頓：我們一旦察覺了時間的限制，便會用盡生命去體驗未曾遭遇的事物，或者反過來說：我們一旦經歷過某樁刻骨銘心的遭遇，便會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尋險，及至發現生命苦短，只能落下雨中之淚。

人類有時間意識的歷史，並不長久，分秒必爭的「現代時鐘」慢慢取代懶散優閒的「宗教時光」，約莫發生在十七世紀大航海時代，也就是在那個時間點，追求人生極度冒險的大體驗家，便一個一個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