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觀察家詹偉雄：身體是君王，遲來的君王！

本文選自《500輯》Issue69「我和身體一起工作」

疫情這些年，口罩遮住了一半的臉，硬生生剝奪了嗅覺這項重要的感官，人們無法好好呼吸，生活中「少了一味」。本期《500輯》由陳德政擔任客座主編，這期專題是做為文化工作者和一位身體的主人，對這場世紀流行病最「切身」的回應。

同為瘟疫後的倖存者，我們應該更加珍視，並重新打開這些年閉鎖的身體。攝影師林軒朗用他沉靜的鏡頭，捕捉到六位工作者充滿張力的體態——流動的線條宛如交錯的時間，每個姿勢，都是努力奮鬥過的結晶。身體在黑暗時代裡發光，照亮了隧道的盡頭，願你也是透過自己的雙手，翻讀了這一份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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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的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應該是影響人類文明最重要的一個發明，在這個概念裡，笛卡爾指出：有了心靈，就可以駕馭外在物質世界；有了精神意志，就可以超越滿佈慾望、庸俗的肉體；一個人真正存在與否，端看他有沒有一具會思想的靈魂。

笛卡爾所在的年代，哲學家最大的敵人是巫術和迷信，他主張理性和知性思考的優先性，有其時代意義。主智主義成為後續啟蒙運動的人設定位，也不意外，對應著工業革命中的實驗、觀察和分析的科學精神，人類一步步地掌控了萬物，許多神秘不可測的異象迎刃而解，自然不再是威脅反而變身為「資源」，經濟起飛、物貨大進、貧窮退散⋯⋯，因此，300多年來，人是「理性的動物」這一信念，隨著全球化與科技霸權教育的普及，已成為一種集體緘默認可的新宗教。

身為台灣長大的小孩，人人都知道「德、智、體、群」四育中，只有智育是核心，其它只是陪榜的裝飾品，各種以智力為出發點所設計的競賽，建構了中、高等教育和社會階層的等第高下。台灣雖然位處東亞，但社會對「我思」王者的崇拜，絕不下於17世紀的西歐。

然而，人類的生活世界就真的是這麼狹隘嗎？會考試、會讀書的人，就絕對有能力來領導政治生活嗎？文明中那些曠世的發明，真的是理性推導的產物嗎？

上個世紀的八〇年代，西方人文、社會、哲學，甚至科學的學術圈，不約而同地產生了一個名之為「身體的轉向」（The Body Turn）的思想轉向，這個運動的核心命題是：在所謂「人論」的存在設想裡，人，很可能並不是理性的動物，不是透過思維再產生行動的動物；人，更多的時候，毋寧是身體的動物，或者更直接一點，套用法國現象學家梅洛龐蒂的語言說，是「肉」（flesh）的動物。

這些新的申論主張：在我們每天日常生活中，身體並非處處居於理智規劃的下位，身體其實是我們接收世界所有訊息的窗口或媒介，也是一具隱性思索、盤算的處理器，身體咀嚼了吾人和身邊萬物的對應關係後，決定我們該採取哪些行動，從飲食、著裝、休憩、消費採買到居家選擇，幾乎處處都可見到身體做主的痕跡，例如讓女性身體變高挺的高跟鞋、鼓吹運動後嗆涼一口的冰啤酒、全套小牛皮（觸感）座椅的休旅車或者讓身體「置身險境」的聖母峰攻頂套裝旅行行程。1984年，美國運動鞋品牌Nike簽下了籃球運動員麥可．喬丹，透過NBA的全球化經營，喬丹飛揚跋扈的身體不只成了認同對象，也成為美學符號和幾千種「喬丹鞋」的開發來歷，影響所及，當今工業化國家裡，人人為自己的腳選擇一雙sneaker不僅是權利也是義務。

「身體的轉向」中一個最關鍵的論點是：身體是現代人自性或個性（individuality）的起點與終點，我們的身體就是我們自身，「他」也許不比別人出色，卻絕對是獨一無二，別無分號。現代人也許可透過知性的學習，讓自身成為大群體的一員，但他的身體總是會發出不平之鳴，隱隱騷動，時時要浮出意識表面，爭取「做自己」的可能。社會雖總是明規也暗示著：你應該成為什麼樣受認可的人，但我們的身體就是會尋找它自己的溪流、天空、森林與原野，兩者大大小小的傾軋，構成了心理學家佛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滿》的論旨：如果我們做不了自己，那就只能成為精神病患。

但如果你幸運地做成了自己，你很可能就成為某個破壞式創新的創意人，改變了一個社群或一小片時代，微型者像戶外運動品牌Patagonia的創辦人伊馮．喬伊納德，從攀岩時手卡在岩縫中的觸感，開始自力鍛造岩釘，成為後來美國與全球攀岩運動最重要的推手；巨大者如蘋果創辦人賈伯斯，他是一個在蘋果設計實驗室每天用雙手把玩原型機的參與式老闆，正是他認爲人的手指不會比觸控筆愚笨，世界才被iPhone征服而扔掉了PDA。

世界並非到了上個世紀，才開始反對笛卡爾的我思至上論，18世紀的歌德就是一位懷疑者，他說過一句迷人的話：「雙手想要觀看，雙眼想要撫摸」，19世紀的尼采觀看芭雷舞者時更看到了聲音：「舞者的腳趾頭裡，有著她的耳朵」，法國印象派畫家最驚心動魄的主題，就是裸肉的身體。上世紀八〇年代「身體的轉向」之所以會發生，一方面是理解到知性暴力正為地球帶來毀滅式災難，也來自人透過身體與地球重尋和解、發掘真正自由的自主性之努力。「身體就是你」的反撲正方興未艾，聆聽身體的聲音，或者讓身體進入奇異陌生共感的時空，梅洛龐蒂指出，這時你會發覺：The flesh is at the heart of the world（這一片肉，正位於世界的中心）！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