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川：如何用另一群人創作的成品打造一幅觸動人心的畫面

2022-08-31 09:51 吳曉涵

這幾年台灣電影、戲劇的成功，相信不少觀眾都非常「有感」。看台灣電影、看台劇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只能訴諸「支持國產」這種情緒，而是真正地從中能看到多元題材，感受製作陣容用心打造出的作品魅力。作為集體創作的一種類型藝術，影視產業品質的向上提升自然也牽動了很多相關的設計領域，其中「影視海報」就是極為重要的一環，它的誕生源自戲劇本身，但又奇妙地能為戲劇創造出額外的強烈情緒。

談到台灣影視海報設計師，「陳世川」這個名字可說是具備相當程度的代表性，你聽過、看過的許多經典影視作品海報，都是他做的。像是電影《刺客聶隱娘》、《誰先愛上他的》、《江湖無難事》、《怪胎》、《我的少女時代》、《角頭2王者再起》和最近熱映中的《初戀慢半拍》等等，戲劇方面則有《火神的眼淚》、《我願意》等等，除此之外他也設計演唱會海報、唱片封面，歌手桑布伊兩次的金曲獎最佳專輯裝幀設計入圍作品，就是出自他之手。

（左起）《刺客聶隱娘》正式海報、鄭問紀錄片《千年一問》主視覺。圖／打勾勾娛樂提供

13年影視海報經歷始於一場樂團演出

從2009年樓一安導演的《一席之地》開始算起，陳世川踏入影視海報設計的世界也有13年的經歷了，也許看起來還不算太久，但無論是他作品的討論熱度、片商和影迷眼中的強烈個人風格甚至是獎項肯定，其實都已取得一定成就。不過回想當初，他也是曾經被這行拒於門外，還曾是沒有準備把設計當成固定職業的「打工仔」。

「剛退伍時我邊做電影美術、玩樂團，也接設計案，但大多都是朋友的案子而不是太商業的類型，收入大多就是靠參加音樂祭賣賣樂團的T恤、周邊商品等等而來。」當時他沒有經濟壓力，覺得「零用錢夠用就好」，所以哪裏有打工就去做，設計方面也只是覺得好玩，加上大學唸的也是設計，一切就是很理所當然，沒有太偉大長遠的目標。

「我還有去現在很大規模的JL DESIGN應徵過，他們想找人畫插畫素材，我想接一些工作回家做，只是我根本也沒有什麼插畫作品，創辦人羅申駿覺得我不錯，但我又不想坐辦公室，只想偶爾畫畫插畫而已。」一方面不想做in-house設計師，二方面也還拿不出什麼商業案的作品集，當時他的相關面試之路就這樣屢屢碰壁。回想職涯經歷，他唯一的上班經驗，大概就是當兵前在設計師蕭青陽的工作室擔任助理那一個多月的日子。

但凡事總有個開頭吧？過著各種斜槓打工仔生活，陳世川自己可能也從沒想過會因為樂團表演而得到第一份電影海報設計工作。「那時候樓一安導演去看我們樂團表演，他覺得音樂很好聽，來問我有沒有粉絲頁可以給他參考？我把自己放設計作品的部落格給他，他看完後可能覺得我的作品並不會太商業，跟他的電影調性很契合，所以就找我合作《一席之地》海報，而且一稿就通過。」那時即使他沒有確切的職涯規劃，但他平常還是會練習把圖片、素材合成，做出自己想像出來的電影海報，「當時會跟胡德夫老師一起表演，我當時就有拿他照片去做一些有氣氛的海報當作練習，放在部落格給自己看，就是好玩而已。」

樓一安導演的《一席之地》海報算是陳世川影視海報設計工作的起步。圖／打勾勾娛樂提供

《一席之地》算是起步，他真正開始接觸電影、把做電影海報當成職業，是在後來認識了現在擔任牽猴子行銷總監的王師之後。「當時王師也是自己到處接案，他手上有一些需要重製海報的案子就會叫我幫忙，接著陸陸續續有一些比較新的電影，他就會叫我試試看，我才開始累積比較多海報作品。」兩人近期合作《少年吔，安啦！》4K修復版的海報，也成功擄獲一票影迷，更在電影上映前就吸引了許多目光。這部電影也剛好可以很恰當地舉例說明，何謂陳世川眼中電影海報最適切的出版時間？

「其實最好的時機應該是電影上映後，那時候大家對這個作品，包括電影氛圍的認定都會是最準的。但這件事又是不合理的，因為海報的存在就是要宣傳，所以做海報設計很多時候是得靠設計師自己腦補、自己想像，甚至有時候還沒完成的電影還會依照海報風格去後製，這都是互相影響的。如果要符合最佳狀態，『重製』、『修復』電影比較能滿足這樣的設定，因為以前上映過了，包含觀眾的品味與喜好、當下的流行元素、整個社會氛圍等都可以提供我創作上的靈感。」

一開始片商想維持《少年吔，安啦！》原本的標準字，但陳世川認為，以現在品味來看那是過時的，「甚至有點太過可愛，沒有江湖味，的確那個字體在早期POP曾經很流行的時候是好看的，但現在看就是不合時宜、退流行，所以我才提議要重做標準字。」除了重新設計出像是鮮血噴濺的標準字之外，他拆解了兩張劇照和側拍照等，在正式的彩色版海報把顏正國放在中心，讓已經過世的的譚至剛身影模糊呈現在前景，巧妙安排兩個核心人物都出現的畫面，但又恰到好處地呼應他們兩人現實世界的後續經歷，成功創作出一張文青、兄弟都喜歡，也相當點題的海報。

設計流程揭密到底時間都花在哪裡？

從本質來看，影視海報創作並不是從無到有的，而是在別人所打造的既定作品架構下，用一定數量的素材去發想、設計，還要考量到片商想要營造的風格與調性、主要想強打哪些演員等等，其實不算是個自由度大的設計類型，有時候還會遭到質疑「為什麼要做那麼久？」這份工作，到底需要經歷哪些重點流程？

「首先就是看片、看劇照，在考慮要不要接下這個案子之前我會參考一些電影資料、企劃書等等，先去感覺、篩選，想像視覺做出來好不好看、有沒有發揮空間、有沒有挑戰性等等。不過現在比較重要的篩選條件，是時間。」換句話說就是他很忙！這是很現實的問題，目前他的檔期至少在未來三、四個月都是滿的，很多人會半年前就來敲合作，甚至是提前訂好明年的檔期。「接著就是開會討論方向，了解片商的預設、知道他們想要怎樣的海報，這過程叫『聚焦』。」

等聚焦會議完成後，再來就是取得素材、開始做設計，「從一開始想像、畫草稿、選擇素材是很漫長的，這是一種整理的過程。有時候素材不好用，我們還會討論要不要補拍來產生新素材，像是如果戲還沒殺青，就可以邊拍邊討論，在現場跟劇照師聊要多拍什麼。」像近期的台劇《我願意》，他就是在正在拍攝的過程中去了片場看氛圍，也多拍了很多跟劇照不太一樣的素材，回來再組裝、拼貼、設計而成。之前做電影《江湖無難事》時，他也另外去找了像是手槍、鯰魚等素材，想讓整體氣氛「ㄎ一尢」一點。

（左起）紀錄片《男人與他的海》主視覺、電影《破風》概念版海報。圖／打勾勾娛樂提供

最終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海報，除了引發好奇心，更是能夠催生出各種不同情緒反應的，進而對該作品有所想像、臆測，這是海報設計主要的目的。但偏偏這麼「感性」的效應和結果，其實需要的是前製時期的十足「理性」。

「在聚焦過程比較困擾的是有時候片商描述的不具體、很抽象，但在這個會議裡設計者會希望能夠很清楚知道什麼要、什麼不要等等。」陳世川說。有時候客戶會自認不干涉、讓他自由發揮是一種尊重，但其實他是希望得到很多明確指令的，「因為還是需要有一個範圍，不然發揮到最後還是他們決定要或不要，不是嗎？」他說自己不喜歡在討論的會議上聽到「感受」，因為太過空泛，「我希望大家找出具體的細節需求、越直接越好，反而之後我的設計過程才應該是抒情、感性的，這部分留給我比較好，然後等我完成作品再讓大家盡情去抒情、去感性。」

通常比較好做的情況是片商有發行團隊、行銷團隊，會先把想像稍微具象化，這對設計來說就會很清楚。最怕就是沒有行銷團隊，設計要直接面對導演，那對方談論的經常會是這部片的情感，比較抒情的東西像是拍片的宗旨等等，這對設計來說是模糊的。有時候在做海報的同時影視作品的後製也正在進行，可能到中途才會產生一些影片、片花、預告可以看，這種情況海報的設計討論跟選擇、修改的過程又會拉更長。

看來，雖然我們談的是設計，但回歸核心重點其實就是「溝通」。好在現在越來越盛行所謂「職人經紀」，在共事了七年的經紀人Vita的協助溝通下，陳世川才能專心去執行設計，「如果沒有經紀人我可能沒辦法接那麼多案子，光是客戶打電話來就會影響我的情緒、工作會被打斷等等。」像是因為疫情影響，這幾年許多影視作品上映時間變來變去，一個案子從接到至全部結案甚至可以跨到兩、三年之久，一直斷斷續續、結不了案，或是又要重啟討論，都是這個工作最不可控的部分。

因為累積了許多好口碑的作品，以致現在工作邀約滿檔，他個人臉書張貼出的作品，分享數量也很多。但陳世川只是淡淡表示：「我不是一個愛出風頭的人，也不太會表達情緒，而我做的創作是『個人』不用被放在前面，反倒是把情緒寄託在作品上，如此一來能量可能會更容易表現出來吧！」他最常聽到對作品的誇獎用詞就是「超好看」、「好難選」，通常只要獲得這樣的評價，案子的進行基本上就會很順利。

他自認不是一個愛出風頭的人，情緒也不太會反映在臉上，但反倒會把情緒寄託在作品中。... — 他自認不是一個愛出風頭的人，情緒也不太會反映在臉上，但反倒會把情緒寄託在作品中。記者王聰賢／攝影

創作會遇上很多困擾但美學是永遠不能妥協的部分

有時候會遇到片商指定出哪個演員要在海報中佔比最大、誰要放前面等等要求，「就算他在裡面根本沒演幾分鐘，這對設計來說是很討厭的規範，還有一種就是其實不是喜劇，但想要做成喜劇的海報，不是愛情片要弄成好像愛得很猛烈，有點像是用包裝法去騙觀眾，我很討厭這樣，這種情況讓我在思考構圖前就已經設下很多限制，減少很多自由度。」

雖然這種情況有違他個人意願，但他也明白海報就是要服務「賣電影」這件事，也相信很多人真的會因為卡司而想看一部電影。「但就設計的立場，實在不能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大重點，不然我就都去接那種很有名的演員的作品就好啦！」通常，分享出去反應最好、最熱烈的，都是他沒有想太多、玩最高興的一稿作品，反而那些考慮太多、經過很多人意見修改的作品，張力會變小，「原始意義都被刪減，會看得出來是有包袱的，這騙不了人。」

此外，也曾有片商想要他去複製跟他以往作品類似的東西，這對他來說是很簡單沒錯，但就是過不了心裡那關。「我不想重複，因為時間的演進之下某種風格也不見得永遠合時宜，我無法說服自己、也不想被觀眾發現重複，這是很丟臉的，會被認為好像很不用功。」他做出來的初稿作品不只是改變排列組合，而是每一張都是完全不同構圖和顏色，這也是為什麼會常被讚「很難選」。

多年來他因為設計工作一路適應、看開了很多事情，但自認在這行除了「妥協了青春」之外... — 多年來他因為設計工作一路適應、看開了很多事情，但自認在這行除了「妥協了青春」之外，最重要的「美學」部分依舊沒有妥協。記者王聰賢／攝影

看似工作經歷給了他很多挑戰，也一路適應、看開了很多事情，但他說自己在這行除了「妥協了青春」之外，最重要的「美學」部分依舊沒有妥協。「這是最後底線了，如果這部分也妥協了，我想我也不用做這個工作了吧？如果有一點點妥協，會不想承認那是我的作品。完全無法妥協、沒什麼好妥協的。」他在自己可以接受的範圍內做出許多版本讓片商選擇，那麼，最後無論是選了哪一張，至少都是他本人可以接受，差別只在是不是他最喜歡的。「現在其實很多海報會有前導跟正式兩種版本，我發現業界給前導海報創作的空間跟自由度比較大，藝術性高一點沒關係，潛規則是前導海報就是要引發大家討論的嘛！」前陣子在IG、臉書掀起頗高討論度的《流麻溝十五號》，就是前導海報。

風格是種限制、框架他有著極度客觀的鑑賞眼光

就像他本人說的，他是個把情緒留給設計作品的人，即使入圍了兩次金曲最佳裝幀設計獎、得到台北電影節最佳海報設計，甚至以電影海報拿下廣告界極為重要的4A創意獎（而且那年該項目只有他得獎，其他名都從缺），在他身上卻很難感受到那種傳統成功人士會有的意氣風發、驕傲氣質。甚至，他在談論很多事情的時候，客觀到有點離奇，難以捉摸他有什麼強烈的個人喜好。

「我對作品的喜好很客觀，我可以說明每個作品我喜歡的部分是什麼。」但他無法選擇最喜歡的個人作品、也不會去定義自己的風格，因為對他來說，設計是為了客戶的作品而生，是源自導演和其他工作人員的心血，應該是因應每個作品而有不同的樣貌。「風格這件事其實是一種障礙、心魔，你當然可以去整理、介紹風格，但回到創作上真的不需要在這種框架下去延續，定義風格有點像是去簡化別人的想法，大概就像是李安導演講的那樣—風格是留給沒有風格的人去煩惱的。」

風格從不是他煩惱的問題，不過他也會受困於創作人都會遇到的靈感枯竭狀況。當沒有靈感或是自己對作品的堅持沒有達標的時候，他會去運動，或是靠一整天「遠離設計」來舒壓。「運動到某種程度會很像在冥想，是一種身體的變化，可以放得很空，用這種方式去排解情緒很有幫助。」他最近在看村上春樹的《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很佩服他對跑步這件事的毅力，我以前沒有太關注村上春樹的作品，但看了這本書後很喜歡這個人，他講了很多心境上的事情，跟我現在關注的事情是一樣的。」

陳世川操刀設計的桑布伊《得力量pulu'em》專輯，入圍金曲最佳裝幀設計獎。圖／... — 陳世川操刀設計的桑布伊《得力量pulu'em》專輯，入圍金曲最佳裝幀設計獎。圖／打勾勾娛樂提供

想太多不如付諸行動！美術訓練是必要的基本功

最近迎接開學潮，很多學生族群也開始了新的求學生涯甚至剛入職場。如果有人也想做類似海報設計的工作，他會有什麼建議呢？

「我覺得會想做這方面事情的人一定都蠻有想像力的，但可能會擔心很多事情，其實真的不需要，一切就是經驗累積而已。剛開始是很辛苦沒錯，但就是去做就對了！像我當初自己命題、練習，然後到處跟人家說『我想做電影海報』，把消息放出去，這樣大家會把那件事跟你連結在一起，漸漸地如果有談論到相關話題的機會，你就會被提及，機會也可能就是這樣來的。」此外，他也建議最好的方式是要先學美術，要經過美術訓練的過程，再去然學軟體。「我從國中開始訓練傳統美術，有沒有學美術是看得出來的，未來軟體只會越來越容易操作，我覺得時間要花在練習美術上，這是最重要的基本功。」

沒有捷徑，「基本功」就是最簡潔、清楚的初始邏輯。就像他自己沒發現的口頭禪「我想要簡單一點」、「我覺得可以很單純」，他的設計核心精神其實就是抓住一個最在乎的、強而有力的概念，不要非得得面面俱到的話，很多事情都會簡單很多。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他做的海報總能讓人一眼就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擊中內心，無論是引發怎樣的情緒、思想，總之越簡單明暸就能讓事情顯得越清晰、訊息傳遞越精準。其他複雜的事情，就留給觀眾去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