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崇凱／你喜歡打籃球嗎？九〇年代全力燃燒的熱血青春

本文選自《500輯》Issue74「青春再始動」

每到一月，生活無處不瀰漫著新鮮氣息，這是一個將過去梳整打包，轉換成對未來的期待與展望的時節。就在此時，睽違26年，灌籃高手的第五部動畫電影《The First Slam Dunk》接連在日本台灣上映，漫畫家井上雄彥將片子命名為「The First」，為經典動畫的再創作標誌出定位——用全新的創作型態，創造灌籃高手與觀眾們的初次遇見。

距離首次《灌籃高手》連載已經30多年，早在30歲之前就獲得人生巨大成功的井上雄彥，依然沒有離開創作狀態，依然那麼苦痛與掙扎地，試圖創造能打動人心、帶來喜悅的新故事。這是你我的熱血青春，也是創作者的自我再翻新。期待本期《500輯》陪伴讀者，在熟悉的動漫故事裡，看見生活的嶄新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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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夏天，向上帝訂製的NBA夢幻隊華麗征戰巴塞隆納奧運，旋風席捲賽場內外。儘管當年台灣聚焦的是拿下棒球銀牌的中華隊。那也是第一個買不到《少年快報》漫畫週刊的夏天。那年9月，出現兩本正式授權的漫畫週刊，開本變大，價格提高，其中一本仍有熟悉的《七龍珠》，另一本則分到《灌籃高手》。週刊上的連載正在上演湘北、翔陽之戰的尾聲，櫻木花道在對手花形的防守下灌籃，被判進攻犯規，五犯離場。

那是我輩的籃球初啟。小學班上偷偷輪閱漫畫之間，開始有幾個同學跑到籃球場，那裡有些球友被叫做櫻木、流川或大猩猩。在一塊長28公尺、寬15公尺的場地平面上，我們幾個小學生像群無頭蒼蠅跑來跑去，摸不到幾次球，就在指責別人打手犯規、走步或兩次運球。當年我個子矮小又沒力氣，只能雙手投籃。眼看周圍同學漸漸做出流暢胯下運球或上籃，我也像櫻木那樣，努力學著左手只是輔助，打直手肘，運用手腕投籃。那幾年大概有成千上萬個小學、中學生，每週等著《灌籃高手》新進度，伴隨門外漢櫻木一起成長，從練習基礎動作、小人物上籃、搶籃板，一路練到籃下擦板投籃、中距離跳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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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沉浸在湘北高中男籃過關斬將之時，渾然不知真實世界的芝加哥公牛隊23號球員，正在第一階段職業生涯的尾聲，飛天遁地，宰制NBA賽場。同一顆籃球似乎把一切連結起來。我小學畢業那個月，芝加哥公牛破除魔咒，完成罕見的總冠軍三連霸，接著喬丹的父親遇害、年方三十的喬丹宣布退休。國中同學有人看起NBA，讀籃球雜誌，專程到運動用品店買專業籃球鞋，假裝引述幾句球評曲自立的評論。彼時我不知如何應付國中的沉重課業，只有花更多時間在籃球場和《灌籃高手》。我終於能夠以一般姿勢投籃，上籃也不會走步了。

那時候的國中男生，只要上課就期待著下課十分鐘抱球衝到球場投它幾球，再渾身大汗回到教室，整天下來反反覆覆乾了又濕的制服，蒸烤出一批批臭男生的氣味。我們省吃儉用，買NBA球員卡、買進口的公牛隊比賽精華剪輯錄影帶，關注《民生報》的籃球報導，追看當年熱鬧開打的中華職籃CBA，且依照中華職棒慣例，自動分配支持球隊。我們依然每週看連載，好像沒人察覺，漫畫中的時間才不過幾個月，但我們已經從小學生變成國中生，也能叫得出好多個台灣或美國的籃球員名號了。這些籃球潮流彼此連通，匯成一股大潮，我們看著流川腳蹬Air Jordan五代，跟風套上喬丹退役後便宜清倉的Air Jordan八代，跟著球迷唐諾看球，偶爾轉台看CBA宏國對裕隆的經典對戰，以及開播的《灌籃高手》電視動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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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一時興起跑去打棒球的籃球之神居然復出，讓這股籃球大潮掀起海嘯。那時湘北經歷近五卷單行本的篇幅，好不容易擊敗擁有天才仙道的陵南，晉級全國大賽的舞台，即將與各方強隊交手了。於是有人覺得，名朋工業的新人中鋒簡直彼時奧蘭多魔術隊的俠客歐尼爾；進攻七成防守三成的豐玉高中，大約以當年金州勇士隊的TMC跑轟組合為原型；而長期制霸全國的山王工高，也許就像曾經八連霸的波士頓塞爾提克隊（多年後才知原型是日本籃球名校能代工高）。當我們懂愈多籃球，愈能看出井上雄彥藏在漫畫各處的小小彩蛋。

真實與虛構悄悄交纏。其中一項交纏的結果是，櫻木花道的原型球員、同樣背號10號的籃板王羅德曼加盟芝加哥公牛（改為背號91號，9+1也是10），穿上了與湘北隊一模一樣的紅白球衣，他頭髮的顏色時常改變，有時染成紅的，彷彿櫻木跨入現實世界打進了NBA。

《灌籃高手》在湘北、山王之戰後的1996年夏天完結。我們沒在虛構的日本高中男籃賽事徘徊太久，本土高中籃球聯賽HBL狂熱加溫，尤其那兩、三年的屏東高中、再興中學以及松山高中。那時屏中的控衛簡明富只有163，猶如宮城良田真人版，場上速度飛快、穿針引線甚至大量取分；再興的歐陽進恆身高192打的卻是控衛，被比擬為仙道；還有技驚四座的松山陳信安。我們那時已約略知道《灌籃高手》的許多動作有點唬爛，卻在陳信安的比賽中不時看到像是流川或澤北才做得出的飛身爆扣。轉播HBL的第四台頻道隨時可切換不停重播的《灌籃高手》動畫，兩相對照，虛實交融，說不定就這麼打下HBL日後演變為熱門賽事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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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在那幾年，地球另一端的芝加哥公牛帶來第二輪三連霸王朝，比賽轉播多，周邊書刊也多。市面冒出人手一冊的《達摩籃球秘笈》，鬥牛場邊總有人拿書練功，即時演練秘笈的圖解籃球功夫100招，而且不知為何大家都要先喊出招式名稱（神龍擺尾！收韁勒馬！）。NBA眾家球隊一時成了江湖門派，各隊球星宛如武林高手仙拚仙。我們從小學畢業到高中畢業，看更多籃球，鑽研更深，打得更勤，櫻木始終定格在高中一年級。

我們像回味青春那般時時複習漫畫，偶爾也感到困惑。比方說，大然版《灌籃高手》第6卷，湘北、陵南練習賽的最後一分鐘，櫻木花道搧了仙道一記大火鍋，場邊的彥一喊出「安比利．巴布魯！他是安比利．巴布魯！」沒人知道那是誰，籃球史上似乎也沒這號人物，儘管現今費城七六人隊還真有個名叫「安比」的中鋒怪物。多年後，對照《灌籃高手》完全版，才曉得那句是「UNBELEIVABLE」。真是UNBELEIVABLE。

作者井上雄彥早已走遠，一頭扎進宮本武藏的劍客世界，變得血腥、陰鬱、灰暗。即使他每年畫個幾回輪椅籃球《REAL》，也充滿冷峻現實。那個熱血、苦練、團隊合作且穿插笑鬧橋段的灌籃高手宇宙，隨著時間推移，緩緩把我們追連載過程中的種種記憶包裹成一塊晶瑩琥珀，幾乎等同全部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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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們年少時追逐過的球星，有的隕落，有的傷病，總要漸漸老去，離開賽場。一代代新球員崛起，弄潮作浪，比賽內容日新月異。時間流逝大多使人感傷。但虛構作品反而隨著光陰帶來慰藉。只要打開漫畫，你永遠能在一樣的頁面上，感受三井好想打籃球的悔恨，仙道在最後三分鐘火力全開，或者替補上陣的木暮射進那顆橫跨三話之久的關鍵三分球。那些活在大小框格裡的籃球少年們，為只有一次的青春，拚命奮戰。

學生運動員之所以使人特別動容：因為青春有限，只能全力燃燒，就算透支未來也在所不惜。所以我們會看到甲子園棒球場有許多犧牲球員生涯的悲壯故事，所以櫻木最後要說，我的光榮時刻只有現在啊。儘管事後理性來看，這似乎不太對。真實世界有太多耀眼新星過度耗損而快速墜毀。成長之後重看湘北、山王之戰，仍不禁希望安西教練果斷換下櫻木，換取他的光明未來。但正因為櫻木梭哈了自己，猛然升高的張力緊緊捏住讀者，一路屏息著，通往最後終局。

或許青春就該這麼任性、無理，付出一切也不願事後悔恨。《灌籃高手》從第1話的提問「你喜歡籃球嗎？」出發，曲折走了長長的30卷，來到第269話才有答覆「我很喜歡！」。這一問一答，像個括號，留存了所有讀者的青春記憶。

◎責任編輯：胡士恩、林亞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