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藝術總監鄭宗龍:在最危險的時刻做好準備,趁燈都熄滅時,有個新的開始
訪談前兩周,雲門藝術總監鄭宗龍帶著20多位舞者,登上合歡北峰。疫情發生至今,雲門的演出幾乎全部取消,引來許多人關心和好奇,「我們很安靜,更堅定地面對每天在做的事情。」鄭宗龍沒受太大影響,如常地編舞、練舞,全心準備下一次演出。
合歡北峰是台灣百岳的入門路線,不算太難,但對平時身體用來跳舞、身上普遍有舊傷的舞者而言,每踏出一步,都是全新的開始。「當同一副軀體,面對山岳的高度和地形,你身體做了什麼事情、你如何移動腳步,怎麼在過程裡跟舞蹈有關係?」相較過去《十三聲》從民俗信仰的音樂、節奏和旋律感受文化氛圍,或跟著林強學習恆春滿州的小調,「這次更純粹一點,我們向土地學習。」鄭宗龍繼續說,「如果有機會,我希望帶大家體驗更多,或是埋下種子,這群舞者應該在自身的生命經驗裡,再去探索周圍的高山和海洋,用身體探索台灣非常奇特的環境和地貌。」
今年10月,雲門將推出鄭宗龍全新作品《定光》。這是一部發想自兒時又唱又跳、沒有禮教約束,以完全沉浸在舞蹈和旋律的狀態為靈光的作品;同時是從大地,從山的形象、雲的樣態,共鳴出舞者對於身體、形體之美更多思考的作品,「我們要在危險的時刻,做新的準備。趁燈都熄滅時,能有個開始。」處於創作階段的鄭宗龍說,他會持續思索,直到大幕落下為止。
《500輯》在被蟬鳴圍繞的午後,一處可以遠眺淡水河出海口的地方,與鄭宗龍聊聊近況,請他分享自己的質青時代:
500輯:請描述一下25歲的你是什麼樣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鄭宗龍:當時剛進雲門,很辛苦,但非常幸運,從來沒有一件事情背後有個大的結構在支撐著自己,當時自己也不服輸,很想把它做好,回想起來是一段很美好的時間。
當時我在學習,一個新的舞者進舞團,需要理解、學習很多舊的作品,像《水月》、《行草》都已經編好了,那段時間雲門正好在國際巡演,我心裡有個感覺是「不可以丟臉」。那個階段開闊了我的眼界,巡演回來,知道要更努力才有辦法再往前走。
練舞之外都在讀書吧,當時在林老師的帶領下,看書變成全團的運動。在那之前,因為成長背景的關係,我沒辦法靜下來讀書,覺得應該要像跳舞,不是書給我能量,而是一種很直覺、很身體的能量。我記得老師給我《流浪者之歌》和《百年孤寂》,我看好久,總在第一頁、第二頁翻來翻去,光把人的名字記下來我就好痛苦,那是沒有溫度的名字,不像士恩或宗龍,可以很快有個想像。我覺得那段時間給了我機會,開始可以坐下來翻書。
500輯:那時候啟蒙你的人事物為何?
鄭宗龍:雲門的人們和林老師,影響我對事情的執著、認真和不浪費時間的態度。每次練舞時,我都很希望可以坐下來休息,但沒有人這麼做,整體的氛圍一直帶著你往前走。雲門的價值觀幫我埋下一顆種子,很堅毅的種子。那時候在八里的鐵皮屋裡練舞,不是很熱就是很冷,在那種狀況下,你要能聽著鋼琴,跳得優雅。舞者就是把自己做好,透過不斷的練習、不斷的重複,讓我們在台上那短短的時間,可以掌握得很好。好或不好,下舞台自己會知道。
500輯:25歲的你如何看待挫折和失敗?
鄭宗龍:也只能低著頭走回飯店(國際巡演時),泡個澡趕快把它忘記,明天再來。有沒有辦法排解我不知道,比較像吃苦當吃補,一直在心裡繞啊繞。有些問題其實需要時間才會解開,但我可以暫時忘記,不會影響我太多。
500輯:你想對那個時候的自己說什麼?
鄭宗龍:不要想太多,要盡興。我20歲的時候想變30歲,30歲的時候想變40歲,小時候就想穿我爸的西裝,可是小朋友穿西裝很奇怪,我永遠在想還沒到達的狀態會是什麼,希望自己先有個成熟的樣子。我會想回去跟自己說,應該要盡興一點,因為生命真的一瞬的事情。當我在構思後面的可能時,我有一部分抽離掉了,沒有好好在當下的時間裡,不應該這樣,春天就是春天,夏天就當夏天的蟬。
500輯:在那個時期,有沒有一句類似座右銘的話?
鄭宗龍:這問題我想很久,其實有點空白。當時我處在一個釐清、銜接的階段。我記得有一次出國,林老師把我們叫去,他說:「好不容易把你們帶出來,不要只認識飯店到劇場的路。」巡演通常就是演完從劇場走回飯店,隔天吃完早餐再從飯店走去劇場。如果到德國的某個城市,我就只認識這一條路,我不知道整個城市的環境和文化在做什麼,我沒有去理解,連購物都沒有去,更不要說美術館。老師說的這段話影響很大,讓我開始有一點冒險的心境跑出來。
500輯:最初的旅行經驗是受巡演影響嗎?
鄭宗龍:更早是跟我父親,每次過年他就會帶我們環島一圈,前幾次還滿興奮,後來幾年就覺得怎麼都是一樣的路徑。我們全家坐在一台車裡,父親在車上裝卡拉OK,邊走邊唱。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奠定我對台灣島嶼的認識跟理解,我知道現在大概距離台東多遠,我可以感覺到鵝鑾鼻的狀態是什麼,當然不一定是真實的,但我能夠有個想像,那是非常珍貴的。我覺得自己很幸運,在最開始的時候,父親帶著我旅行,到雲門之後是走更大的旅行。我對空間和時間的概念,是這樣的生命經驗慢慢累積起來。
500輯:確定自己要成為舞者的契機是什麼?
鄭宗龍:那是一條漫長的路,漫長的辯證、等待和逃避的過程。我一開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八歲學舞,只知道這是一件快樂的事,跳舞很像在遊戲,不用坐在那裡,可以流汗,可以展現自己。可是必須老實說,我不太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不知道跳舞可以變成一種職業。直到大學畢業後,當父親要我回去繼承家業,送拖鞋、賣拖鞋,跟有另一個選擇出現,進職業舞團跳舞養活自己,我才決定要走這條路,慢慢探索自己、詢問自己,舞蹈到底是什麼?我為何在這裡?為什麼做這件事情?從大學畢業才開始萌芽,在那之前是很直覺、感官跟本能的事情。
500輯:實踐理想的過程有付出什麼代價嗎?
鄭宗龍:脊椎受傷。其實當時心裡有點好強,當你發現身體沒辦法承受高強度的工作,那是非常沮喪和憂愁的事。明明選了一條路,你也已經往下走,可是負擔不了、身體沒有辦法。
舞者都必須經歷這個過程去和身體相處,去了解身體、打理身體。練舞不是真的只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而是從起床開始,你怎麼吃、怎麼準備,六點結束後怎麼釋放肌肉,有更多對身體的責任在裡面。進雲門之後我才從別人身上學到,原來要成就一件事情,需要有那麼多額外的、不理解的事情要做。
500輯:身在這個時代,你覺得究竟要為什麼而努力?
鄭宗龍:首先要為自己努力,對自己負責。當我在這工作上、職位上、創作舞蹈上,我必須要為這事情努力。我對時間很警覺,常常會沒有辦法很快樂,甚至有時候覺得快樂是一種罪過,總覺得是不是應該去吸收一點什麼,現在這個階段是這樣。如果把自己做好,讓這個光有機會照亮別人,大家一起為某些事努力,這樣很好。
500輯:會給正在努力實踐自我的青年什麼建議?
鄭宗龍:我們生存在完全不一樣的時代,不同文化背景、社會狀態和生活型態,很難給建議。我想到林老師給我們的那句話——「不要恐懼」,恐懼會帶來很多不好的東西,有時候甚至會被恐懼給騙了,覺得自己很勇敢。把老師給我的「不要恐懼」,再傳遞給下面的青年,我覺得是很重要的事情,這對不管幾歲、什麼年代的人,都是一樣的。
鄭宗龍 小檔案
雲門舞集藝術總監、編舞家。成長於萬華龍山寺附近,八歲開始學舞,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畢業,2002年加入雲門舞集,參與《行草》、《薪傳》與《水月》等演出,編舞作品有《在路上》、《十三聲》、《捕夢》、《毛月亮》等。2020年接任雲門藝術總監,10月推出全新作品《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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