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潔：我和我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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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我自己是滿好的朋友！」說完這段，李心潔還真的大笑了起來。為了快樂，所以不逃避，在專訪的過程裡，我們隨她一起回望那些日子，從聚光燈下的閃耀，到日常生活的平靜與真實。她談創作，也談家庭；談舞台，也談心的自由。藝術家、歌手、演員、母親，每一個角色都自然流動，不刻意、不設限，一切自然而然，她說：「越靠近自己，才能越靠近他人。」

李心潔的小孩沒有看過她演的電影。

偶爾，她和孩子們走在路上，迎面有陌生影迷向她打招呼。小孩困惑地問：媽媽，他們是妳的朋友嗎？媽媽，妳為什麼不跟妳的朋友拍照？「這件事情上，其實我還滿保護他們的。」刻意不讓孩子直面她的演藝事業，「比起直接告訴他們，我選擇讓他們用很日常、很自然的方式，慢慢去感覺。」「我想讓他們知道，雖然我做這份工作，但我是一個普通人。」多普通？小孩的學校辦市集，李心潔就到攤位做義工；小孩的課程要下田，李心潔就陪他們蓋房子。有時他們問，為什麼路上的海報裡有她？她回答：因為認識媽媽的人請媽媽去幫忙。

沒看過她演的電影，他們倒是常常聽她唱歌—她實在太愛唱歌了。說自己可以一個人在卡拉OK唱六個小時（「但我不想跟別人唱。我都自己一個人租八人包廂。」她補充。）在家裡，她吃飯唱，睡前也唱，唱到小孩伸手捂住她的嘴，她繼續唱。歌手媽媽唯一一次聽孩子的話閉嘴，是有次在家鄉馬來西亞，某個公開場合她拿起麥克風上台開口，孩子們嚇到了，「他們就一直搶我的麥克風，叫我不要唱了。」「我馬上就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讓我唱。不是因為他們想搗蛋，而是他們一時不能接受『媽媽』在台上變成另外一個形象。」李心潔說，「當下我馬上就說，OK，我不唱了，然後就下台。」如此敏銳的覺察，似乎又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她說，她常覺得演員是半個心理學家，許多時間花在探究一個人為什麼會這樣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這兩件事是相通的：你能夠認識自己多深，你才可以看到別人多深、理解別人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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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靠近自己，才能越靠近他人。然而，李心潔也不是一開始就想得如此透徹。

2004年，拍完電影《救命》之後，有段時間李心潔不敢照鏡子。故事裡，她飾演的子清因罹患腎病，身材日漸枯瘦，害怕看到自己的模樣。為了準備角色，李心潔和病友聊天、談死亡和對生病治療的恐懼，「演著演著，我怎麼覺得自己好像也有生病？」那時她一個人住，下戲回到家仍無法離開，「我在自己的房間裡也都還是戲裡的狀態，真的很可怕。」

早在從影之初，李心潔的表演便已奠基在這種與自我十分密切的狀態——非科班出身的她，拍第一部電影《愛你愛我》時自認不知道什麼是表演，在全然的未知與緊張之下，她只能告訴自己：就把一切當作是真的。不過，把一切當真，是有極限的。真到連自己也不敢照鏡子的時候，李心潔也怕了。「這樣下去，我怎麼再演戲？」這份憂慮，引領她去尋找能讓她潛入角色深處、又安然回到自己的方法。新聞報導上說，李心潔接觸禪修是在2008年。沒說到的是，疫情那兩年不能上山靜坐，於是隔年才有了她的畫展。「靜坐要做兩件事，觀呼吸和面對雜念。你會看見你的心中浮現很多念頭，但要練習不跟著它們轉，」她說，「兩年沒去，第三年開始靜坐的時候非常痛苦，因為雜念太多，雜念自己還延伸出別的雜念。」她把那些念頭都畫下來。「為什麼當時畫展的名字叫『不止於靜』？因為安靜從來都不只是安靜。但創作很奇妙的就是，當它們被畫下來，你自己看著那些畫，反而是舒服的。」安靜使她得以看見，而創作使她得以旁觀。藉由這兩個方法，李心潔繼續身為演員，直到如今。

純粹，並非完全空白

2023年，紀錄片《我的名字是李心潔》找來她的恩師張艾嘉。張艾嘉說拍李心潔和拍其他人的方法不一樣，不用指示她，要把她放在那裡，她自己會生出東西來。實際上，李心潔說自己在片場往往只是待在自己的車廂或休息室，直到副導來說輪到自己的戲，她才走出來，開始演。「我不是那種聽到『123，action』就馬上可以表演的人。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自己一直沉浸在那個角色裡，非常專心地凝聚那個角色。」

休息室裡的她，經常帶著耳機聽她為角色選的歌。「我覺得我一直是比較當下的人。尤其在表演的時候。準備一個角色前期我還是會做很多角色分析和探討，但真的開拍的時候，我需要全然直覺地感受到表演當下的純粹。」音樂是帶領她進入這份純粹的媒介。所謂純粹，並非完全空白，而是先擁有再拿掉的過程。當年她以《見鬼》拿下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在影壇留下鬼后的印象，但她說她從來沒有把《見鬼》當作鬼片。「一個人原本看不見，然後她看見了，然後這份看見成為她的困境，她要對這份看見做出自己的選擇——對我來說，這始終是一個年輕女孩的啟蒙故事。」

今年她接下《回魂計》裡的趙靜，許多人因為其中的玄幻元素，誤以為這是她又一次「見鬼」；然而在她眼中，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名母親如何發現自己可以擁有強大的力量，不必仰賴比自己更巨大的事物、可以藉由這份力量去完成本不可能實踐的反擊。但觀眾不需要知道這些。李心潔說，過程中她做的，僅只是試著在影集規模的細碎場次中，支撐角色的那份堅毅。從《見鬼》到《20 30 40》，再到《夕霧花園》和《回魂計》，導演們似乎很喜歡找李心潔演出面對苦難的角色？「是不是因為我身上有一個特質，就是我好像承受、承擔那些苦難，而不是在苦難中屈服？」貫串角色與自身，唯有這一點，是下戲後仍屬於李心潔自己的。「我絕不是屈服的人。我的個性就是如此。從我19歲那年決定一個人來台灣發展開始到現在，我都是那種直面生命挑戰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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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自己的存在

不屈服，不委蛇。20歲那年她不喜歡公司在第一張專輯《同一個星空下》時為她打造的玉女包裝，毅然要求在第二張專輯時剪貼頭短髮、選張震嶽的歌，才有了〈自由〉MV裡蹦跳的李心潔——2023年，她帶著〈自由〉和〈愛錯〉到大港開唱，和美秀集團同台，一樣在舞台上那樣跳著。

她說美秀集團的團員太尊敬她了。「我們後來也變成好朋友，我很喜歡和不同年紀的人相處，他們會讓我感覺比較年輕。」言下之意，是覺得自己已經不年輕了嗎？「也不是。我每個年紀都在感受那個年紀發生的事。因為我隨時都在直面它。」如何能保持這份面對？她說，其實只是因為她很喜歡開心大笑的自己罷了。心裡有事，就不能開心大笑了。「大家以為逃避很快樂，其實逃避並不快樂。不去面對，不代表它不在，而且之後你要用更慘烈的方式去面對它。」「我從來都不會後悔，因為我的人生全部都是我自己決定的：成為藝人、結婚、搬回馬來西亞⋯⋯我沒有辦法逼我自己去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我從來不跟自己過不去。」

「是，我跟我自己是滿好的朋友。」說完這段，李心潔還真的大笑了起來。為了快樂，所以不逃避。「但你必須要知道有事在那裡。所以，還是回到對自己內心的覺察。」訪問的攝影棚裡放著音樂。妝髮後的李心潔準備開拍這次的平面了。攝影師問：心潔，音樂OK嗎？李心潔大聲回答：「不OK！」攝影師笑了，讓她自己選歌。她挑了Billie Eilish的第二張專輯《Happier Than Ever》——那是Billie Eilish在首張專輯爆紅後，因雜誌照片拍攝內容、穿搭形象轉變而被外界質疑的她，以創作回應世人之作——專輯發行時，她和當初來台灣時的李心潔年紀一樣，19歲。李心潔應該不知道這些，不過是個巧合而已。但當〈GettingOlder〉前奏一下，忍不住心想：難怪她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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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種讓自己進入沉浸的音樂

我聽音樂的範圍很廣，從爵士樂、搖滾、電子到抒情歌都會聽。如果要說有哪幾首或哪幾位音樂人的作品對我來說特別重要，那大概是這幾位：

▍Billie Eilish《Happier Than Ever》我覺得她的聲音很有氣氛，而且她的音樂都帶有一點電影感。拍照其實也是一種表演。我在拍這個照片的時候，我的空間感、心裡的感覺是什麼？我還是很需要那個感覺。她的音樂能讓我進入這個表演的感覺，而且是享受的，不只是在工作的那種。

▍The Cranberries〈Zombie〉這首歌是我一輩子最最最最喜歡的歌。他們的音樂裡有一種非常深刻的自由的情感，也帶著一種面對這個世界的勇敢。每次聽都給我很多感受。

▍徐佳瑩〈尋人啟事〉我很喜歡徐佳瑩。有一陣子，我演完戲之後，就會不停地聽她的這首〈尋人啟事〉。

▍坂本龍一與大貫妙子《UTAU》坂本龍一在這張專輯和歌手大貫妙子合作， 他的鋼琴演奏搭配她的歌聲。我非常非常喜歡這張專輯。

▍Joep Beving的所有作品他是一位荷蘭的當代古典樂作曲家，和我差不多年紀。雖然是當代古典樂，但他的歌第三秒就能讓你沉浸到故事裡。也因為這樣， 我在做幕後工作的時候，經常拿他的音樂當作參考，跟我的工作人員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