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一針一線縫住時光 皆川明 讓時尚貼近恆久

展覽開幕的那天清晨，高雄下起了雨，這在多數時候總是晴朗無雲的南部，是少見的。望著窗外，皆川明卻笑了起來，「我人生裡有幾個非常重要的時間點，每到那些時間點，有個很大的特徵就是會下雨，所以當今天起床看到高雄下雨，我就知道高雄這個展覽在我人生中將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曾被《日本設計大師研究室》評選為日本當代設計大師TOP15的皆川明，創立服裝品牌「minä perhonen」27年，高中畢業之前，他曾是個只懂運動的田徑選手，卻是一個轉彎，靠著打工、苦練，成了蔚為人知的服裝設計師。

帶著以品牌創作過程為基底的大型特展「つづく」來到高雄市立美術館的不久前，展覽才剛在日本青森縣立美術館落幕，這是皆川明第四次來台灣，卻是第一次到高雄，「大概因為這裡是海港城市，有股清新感讓我非常喜歡。」說起話來不疾不徐，嘴角總掛著淺淺笑意，如他每件衣服和日常用品的作工，細膩如水、設計簡單而不造作。

「我擅長的一直不是適合展在時裝秀的東西，我想做的是能讓人穿很久，甚至能不斷傳承下去的衣服。」就如展覽之名「つづく」，皆川明想延續的不僅僅是衣服本身，還包含一針一線縫製在每個環節裡，那被他稱之為「幸福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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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動員到設計師

站在多彩的高美館展場內，一身黑白的皆川明顯得格外反差，偌大展場襯著他略顯單薄的身形，難以想像眼前的男人曾是個爆發力十足的田徑選手。「我不是一開始就立志要當設計師的，如果當年沒受傷，我應該會進體育大學讀書，現在可能是運動選手了。」但高中畢業前他卻因跑步受傷，無法重返賽場，他形容當時就像夢想破滅一般。

一直以來生活裡只有訓練和賽事，畢業前夕頓失目標，讓皆川明不知所措，「我實在不曉得自己還能做什麼。」陷入茫然時，他想起長年在國外做傢俱進口的祖父母，「他們一年有一半時間都在歐洲採購，所以我從小就對歐洲滿感興趣的，受傷後我沒有了夢想，變得毫無目標，大概是想自我放逐吧，就去了巴黎。」

到了當地，語言不通，皆川明本想著就遊蕩旅行吧，卻誤打誤撞找到了巴黎時裝周的打工機會，「我當時完全不懂時尚產業，動作慢吞吞，工作也做得不好，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種自己不擅長的東西反而產生興趣。」他歸因於長年運動訓練累積的處事態度，「我想如果一個不擅長的東西我能做個四十年，那是否有可能愈做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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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川明說，人生中有很多選擇，「那選一個我不見得適合或做得好的工作也是一種選擇，如果遇到挫折就逃跑，我一定會一直陷入這個不斷挫折的循環裡，人生只有一次，我不能讓自己陷入這種循環。」決定踏入時尚產業的那個當下，他18歲，「做出選擇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放棄。」

溫溫地道出過往，彷彿那個當下沒有一絲波瀾，但誰都知道從零開始有多難，回到日本後，皆川明選擇進到夜校讀書，白天就到縫紉工廠工作兼學習，日以繼夜，一步步為自己累積製作服裝的技術和涵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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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牙創立品牌

在工廠做了一陣子的裁縫和打版，再到實際製作出各類織品，27歲的皆川明面對各環節漸漸得心應手，他想著：「既然這些技術都會了，能不能試著自己成立品牌，從設計到製作一手包？」就像過往站在田徑起跑線前，鳴槍那一刻，壓低身子等待多時的皆川明沒想太多就往前衝了。

那是1995年，滿懷雄心壯志的少年踏上創業之路，隻身走在大城市裡，卻發現自己沒法靠這個還沒任何知名度的品牌餬口，於是凌晨三點天未亮，他先到漁港裡的魚市場工作，踩過一個又一個水窪、刮著魚鱗直到中午收攤，下午再為品牌奮鬥畫設計圖、聯繫工廠製作等，整整四年，過著午夜返家、睡不到四小時再起床，直到有了自己的店面，一切才開始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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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自己的店，就比較能透過設計顯現個人特色，慢慢累積客人。特別後來的直營店是很大的轉機。」回看創業初期，皆川明笑說，有多辛苦已經想不起來，只記得每天都睡不飽，但也因為在魚市場工作，讓他對魚料理產生了興趣，直到今天都還非常喜歡自己下廚做菜，「雖然辛苦，但有這個機會跟料理邂逅也不錯。」

說來雲淡風輕，皆川明卻坦言，父母親當時看在眼裡其實很擔憂，「我媽媽是小學教師，爸爸在相機公司上班，對他們來說創意工作本來就很難成功，可能覺得遲早會失敗吧，但還是得讓我自己去經歷，所以也沒有特別表現贊成或反對。」

沒想到兒子的品牌愈做愈穩，隨著設計版圖從服裝拓展到生活用品、展覽在日本多處巡迴，「大概近十年他們才懂得我在做的事情。說真的，他們如果知道這次的巡迴展到了台灣，搞不好還覺得是奇蹟呢！」 想起父母可能的反應，皆川明忍不住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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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的夢想

走進「つづく」展覽現場，創作年表自1995年起一路畫至還未能想像的2095年，皆川明說，早在創立初始自己就有個遠大夢想，那就是「讓這個品牌延續至少一百年以上。」他認為一個品牌要成熟，絕不是一代兩代就能完成，「有可能壽命終了時都還沒辦法把品牌帶到成熟的階段，所以我當時就覺得『好，那應該需要花上百年來讓它成長。』」

加之1990年代中期，日本開始進入大量生產、消費的階段，讓身處其中的皆川明開始思考起「慢」這件事。「不管製作或消費，我都覺得應該要花時間去灌注跟培養，我希望不論物品或衣服都可以精雕細琢，慢慢地去製造跟使用。」為了讓品牌在自己離開後也能繼續生長下去，他不將品牌和自身牽得過緊，這樣的想法充分表現在命名上。

有別於許多日本知名品牌如三宅一生、山本耀司等以設計師名字命名，19歲到芬蘭旅遊後即深深愛上當地的皆川明，以芬蘭語的「minä perhonen」為名，前者代表「我」，後者代表「蝴蝶」，「我當時想如果要讓品牌持續一百年，那將來如果換其他Creator接手，繼續用我的名字也很奇怪，所以乾脆用『minä』，這樣以後任何一個Creator都可以用這個品牌來呈現自我。另外是我一直覺得蝴蝶的羽毛就像人類在穿的衣服，所以就組合這兩個字來命名。」

野心看似遠大，皆川明想的卻不只是突顯個人鋒芒，而是集結更多志同道合的人，接棒傳遞那心底所謂「永續」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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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針一線慢時尚

「我們追求的一直不是所謂Massive market（大眾市場），與其做出讓所有人都會喜歡的衣服，不如做給那些有強烈意願追求和珍藏特別東西的人們。」身處時尚產業裡，皆川明看過太多用完即丟的現場，在倏忽即逝的快時尚世界中，永恆成了奢求，這讓他堅定了「每件衣服都該找到願意永遠珍惜它的人」這幾近過度理想的目標。

但27年來，他確實做到了，每回設計衣服前，他放眼的不是下一季趨勢，而是至少兩年後的世界。約莫在服裝生產的兩年前，他會先和團隊一起找尋高品質的絲線，一年前開始思考要做出什麼樣的織品，再進入開發、設計、製作，「以我們的流程來說，一件衣服快的話一年，慢的話要花上兩年才會問世。」

從線絲到紡織法、圖案到縫線，精心規劃出設計圖再交到日本國內擁有頂尖職人們的布料工廠裡，經過反覆討論後做出成品。皆川明認為，「幸福感」三字很抽象，但也相當具體，其中就包括職人們在過程中用了什麼樣的心情和熱情來製作，進而讓穿著這些衣物的人在長期使用後感受到喜悅。而與快時尚背道而馳，透過慢工細活磨出的各環節，緩步澆灌出的這一切即是他眼中的幸福。

「『永續性』Sustainability這個詞這幾年很流行，我想在這個風潮中，大家可能比較著重物質上的循環，但我覺得透過人的思考所設計出來的這些物品，其實應該要可以停留在人的記憶當中，成為我們心中的一部分，這種身心跟物質的循環也比較接近我所想的永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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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透過服裝實現的夢

回想初入行畫設計圖時，皆川明常擔心畫得不好，或是畫出來的東西不能得到市場上好的評價，「就算是現在，我也還是有很多不擅長的地方，例如我的電腦不是很好、記東西也很慢。」但他慶幸團隊裡不少人補足了這些，「我是那種如果覺得不擅長，就會想辦法跟那些擅長的人待在一起，邊做邊學，某部分也靠這樣彌補自己的信心。」

在他眼中，所謂的Sense有無，其實更接近設計者本人是否找到了想做的事情。「就我自己來講，我希望設計出能讓別人穿搭很久的紡織品，我有這種願景跟夢想。 但這種Sense比較不是Marketing這類的東西，而是你這個人有沒有自己的堅持跟理念。」像個哲學家，用纏繞在指尖的絲線抽取出表象之外更深層的意義，但回到夢想二字，卻又是再務實不過。

「我不知道台灣是怎麼樣，但在日本，從我入行到現在快三十年，工廠的生活跟待遇一直都沒提升，我很希望能透過自己在做的事去改變這塊。」

皆川明說，除了畫設計圖，製作服裝的第一現場基本就是工廠，看著多數工廠裡的工人們沒日沒夜卻只能領著微薄待遇，明明是人類，卻像機器般麻木地製作著大量成衣，讓他很無奈，「在實踐技術的開發之後，相對應的報酬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事，除了提高工人們的薪資，我還希望他們能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驕傲。」

與此同時，他也看向凋零的老工廠，「早在一開始，我們就發現不少老工廠逐漸在減少當中，當時就很希望能讓這些工廠起死回生，或是復活得更有元氣，但做了這麼多年卻發現沒有多大的改善。」皆川明語氣嚴肅起來，「我想大概要再花數十年吧，才可能讓製造現場有所不同，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不會把改善後的工廠獨占下來，而希望他們也能去生產別人的東西，讓更多品牌跟想法能在這樣的工廠裡被生產出來。」

關於時尚和設計，應該為這社會提供什麼除了生活美感以外的意義，皆川明不曾停下思考，他坦言自己一直不是很有自信的類型，但這樣的缺乏自信卻讓他更願意把自己縮到最小，去探看各個角落的需要。

「讓物品變成人的記憶，幻化在生活當中；讓製作方跟使用方都能夠感受到幸福的循環，是我最想達到的境界。」走在垂掛的布料之間，窗外的光灑進館內，落在皆川明腳邊，關於百年之後的模樣，並非無法想像，事實上，在他沒停過的步伐之間，早已無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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