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雙胞胎的人生與寫作灌注於一人 楊双子的文學漫遊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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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底，楊双子與英譯金翎站上美國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s）領獎台，領取《臺灣漫遊錄》獲得的翻譯大獎。這是台灣文學的里程碑，後續殊榮不斷。

本書於2020年春天出版，清雅的封面是兩名女子透過火車視窗看著台灣的山水，簡簡單單的「楊双子著」，一個名字、兩個人生，最後由一個人帶著這個名字，繼續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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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是生命的遁逃之所

楊双子，本名楊若慈，有個妹妹楊若暉。這是一對相依為命的雙胞胎。

楊家本是成功嶺旁的三代同堂大家族，她的生活裡有很多人，就是少了爸媽。父母很早離婚，各自離開，姊妹倆是阿嬤養大的。

親人的愛再多，孩子仍難免有寄人籬下之感，她和妹妹從小就學會看臉色，「我生命的前期有明顯的討好型人格，因為我花很大的力氣學會怎麼生存。」

楊双子高中、大學都讀夜校，15歲就出來賣鹽酥雞、去麵包店打工，一直都是白天正職工作、晚上夜校讀書，過著別人兩倍的人生，還要處理早入社會必會接觸的複雜人際關係，她說：「我一直在學習讓生活的摩擦成本降到最低，想辦法求生存。」

「過程裡，我不得不擠出一些空間跟自己相處，要有一個遁逃之所。」那時的她，很多事只能和妹妹或自己說，她需要學會獨處，學會安身立命、在這個世界找到自己的座標，楊双子說：「那時文學對我很重要。否則我會在那麼多人、那麼多的聲音裡不斷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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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言情小說長出的作家

9歲時的楊双子想當漫畫家，那時為找遁逃處，躲進日本漫畫裡。看漫畫甚至滋養了後來的她，「漫畫對我成為一個跨國文化研究者是有關聯的。」

當時的日本漫畫幾乎全是盜版，都要改名，現在的《城市獵人》「冴羽獠」那時叫「孟波」；現在叫哆啦A夢的小叮噹愛吃銅鑼燒，但那時台灣沒這東西，盜版就改成紅豆餅，翻譯蒟蒻也變成米糕，這種差異引發她對跨文化的好奇。

她的漫畫家志願在著作權法通過時被消滅了，台灣自行培養新銳漫畫家卻未成氣候；同樣也是因著作權法，西洋羅曼史要版權，台灣出版社也自行培養言情小說家，相較於畫漫畫的難度與規模，言情小說本土化的路線成功了。

那是楊双子國中時期，班上一半女生都在看言情小說，國二時，一位同學借了她一本，之後包括楊家姊妹在內的幾個女生就組成寫手團，一起寫言情小說。

只有楊双子一直寫下去，因為那一年，阿嬤過世，其他家人陸續離家，大家庭只剩下兩姐妹和阿公，要靠其他親人偶爾回家接濟。楊双子說：「我和妹妹怎麼去面對這種荒蕪？非常需要一個可以探討現實困境的地方，就是說故事給彼此聽、也大量看別人的故事，開始練習寫小說。」

到大五停止寫言情小說之前，楊双子一共出版四本小說。她玩笑說這段經歷是「黑歷史」，但準確而言，黑的不是寫過言情，「那是我18歲寫的東西，任何人18歲寫的東西都是黑歷史吧。」

儘管18歲寫的東西略顯生嫩，但楊双子一直以來都以「女主角的成長」為主題，在言情小說要有困境促成最後愛情圓滿的公式下，她就是不喜歡典型的第三者或父母阻撓。

「我想打造的困境是兩人的價值觀碰撞之後能不能成長。」楊双子說：「愛情最難的不是我愛你而世界阻止我們相愛，而是明確知道我們相愛，但價值觀有衝突，我們無法更靠近，這是我最想寫的東西。」這個原則也出現在她日後非言情小說的創作裡。

楊氏姊妹花

2015年六月，若暉癌逝。至今談到妹妹，楊双子還要深吸一口氣，還是會難過。

若慈和若暉是同卵雙胞胎，生日差一天，其實就是跨了一個午夜12點。不像很多同卵雙胞胎會遇到自我認同的問題，楊家姊妹不曾如此，「只能解釋為我們的困境太難了、從小到大的挫折太多了。」

不識字的阿嬤對兩人只管吃住，其他的無能為力。姐妹倆很羨慕朋友們有著能予取予求的家人，「我和我妹妹沒有，可是我們有彼此。」

妹妹比較嚴格，就會督促姊姊寫功課、月考前要複習，小學三年級就負責兩人財務。在楊双子看來，妹妹從小就想太多，自我要求高，容易焦慮，楊双子考班上前三名就滿意了，妹妹要進全校前20名，否則會拿著成績單哭，「我們兩個的關係就像開車，我踩油門，她踩煞車。

一起成長的姊妹花，興趣也相同，一起看漫畫時會天馬行空討論，也一起加入言情小說寫作團，到後來又合作走上歷史小說路線。

2014年，第一屆台灣歷史小說獎徵稿，規定只能以個人名義報名，偏姊妹倆是聯手創作，妹妹根據姊姊的發想去考據歷史、補充歷史細節、建立資料庫，她們的歷史小說就是兩人合作。

只好取一個共用的筆名，意味著楊氏双胞胎，從共有的前兩字「楊若」，到充滿育幼院感的「慈暉」，最後落定「楊双子」。

沒想到，2015年二月，妹妹被判定大約還有半年時間，楊双子先投稿較早揭曉的台中文學獎。遺憾的是，妹妹六月走了，一個多月後，〈花開時節〉獲台中文學獎小說組第三名、〈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獲散文組首獎。

楊双子是在和妹妹合租的小套房裡上網看到結果，她一個人盯著電腦大哭，「這個結果要是再早一些就好了，妹妹也許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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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百合小說路線

2012年，楊双子研究所畢業，暫停寫作，先賺錢照顧生病的妹妹，同時也在思考未來的寫作。她想寫能結合她關心的百合（女性情誼）、台灣民俗和文化、以及只有台灣人能創作出來且想讀的小說。就是這時，台灣歷史小說獎的出現開展了一個路線。

楊双子說，「台灣歷史小說」在2014年、甚至至今都還沒有一個完備的框架或敘事公式，「那時我和妹妹就想，如果台灣歷史小說還沒有一個完整的敘事結構，我們能不能創造它？」

妹妹學歷史，楊双子是中興大學台文所，兩人結合所長。楊双子說：「我決定用言情小說原本的類型公式，結合歷史元素，來寫我的所謂歷史百合小說。」

在楊双子的論述裡，歷史小說是對真實的歷史事件和人物作當代的再詮釋，她想對當代的讀者重新詮釋日本時代，但不是只有壓迫和苦難的扁平式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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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漫遊錄的各種創意

1984年出生的楊双子，筆下的《臺灣漫遊錄》像是一部日本昭和時代劇。扉頁有兩行小字，說明本書「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均為小說的設計」，除了考據過的歷史舞台，作者、譯者、主角全是虛構。

書上市第一周就因「青山千鶴子著、楊双子譯」的設定被「炎上」，讀者以為有一位青山千鶴子在日治時代寫了一本遊記，不是？那就是詐欺。

一改再改，三刷時加上這段「警語」。楊双子分析這次風波，「當代的台灣有很多人對台灣文史的重新出土抱有高度期待，而我們可能疏忽了這件事，沒有察覺到這種期待可能導致他們忽略這是一個虛構小說的線索，那樣的情感落差會讓他們覺得受傷。」

但最初這樣設計自然有深意。楊双子說，創作者書寫永遠有兩個面向，一個是對自己的意義、一個是對外的公共性，對她來說，她希望妹妹若暉可以使用到「楊双子」這個在她生前姊妹共創、在她身後才揚名的名字。

所以小說最後一篇是以若暉的口吻來說明整本書是她所翻譯的，「我虛構若暉寫了一個後記，把若暉也加入了楊双子的世界。」

至於對台灣文學史的意義，楊双子說：「在對時代的重新詮釋過程裡，楊双子就是翻譯，是時代的翻譯，也是文學史內部的翻譯。」

所有設計都是虛構，同時又有根據。安排第一人稱寫作的青山千鶴子在1938、1939年來到台灣，那是七七事變後，台灣的局勢愈來愈急於皇民化或同化，族群衝突開始激烈，青山會遇到什麼事？

小說以很多後記提醒讀者時間點：如果真有一個青山千鶴子，她只能在1950年代寫書，因為1945年戰爭結束前不可能寫這種明顯反省軍國主義的作品；因為戰爭與戒嚴分隔，通譯王千鶴只能在1970年代才看到書，並且她是在美國被青山之女找到，也反映那個年代很多文學創作者或高知識分子跑到美國去。

「為什麼非得放那麼多後記，層層疊疊，虛構的很真，因為我們的時代就是這樣發展的。」楊双子說：「都跟時代直接密切相關，是很明確對台灣文學史的回應、對台灣文化發展的回應。」

書裡還有非常多腳註、譯註，楊双子解釋，設計成「青山千鶴子著、楊双子譯」，就是為了說服讀者去讀註，「因為註也是小說的一部分。」

除了架構上的巧思，楊双子藉青山千鶴子和王千鶴從台灣頭吃到台灣尾的故事，討論兩個女性，在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作家與通譯的權力關係下，有可能成為朋友嗎？衝突裡能不能看見愛、能不能因為愛而弭平鴻溝，這正是楊双子一直想處理的主題。

本書獲得的迴響已完全超出楊双子的想像，「當初覺得這個框架的設計是值得挑戰的，是在這個時期的台灣可以來做做看的文學小說，沒有想到可以走很遠，這是一個奇幻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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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有想寫的東西

《臺灣漫遊錄》前後獲2021台灣金鼎獎文學圖書獎、2024日本翻譯大賞與2024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大獎。有人問她，這些大獎會不會是「天鵝之吻」，以後很難再出佳作？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的感言「我還有想寫的東西」打動了楊双子：「她是一個楷模，我們都有想寫的東西，那才是一個小說家的核心。」

在出版業叫苦連天的年代身為小說家，楊双子也不焦慮：「21世紀已是文盲率最低的時代了，小說沒有消失，只是量變少了，但是文學在竹簡的時代都沒有消失，怎麼可能現在會消失？」

何況，楊双子說：「我投入這個行業就不是為了賺錢來的。」這個筆名是她和妹妹的，也為了繼續再詮釋時代的，作為小說家，就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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