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亂與虛無裡持續敲打,專訪無妄合作社:發出噪音也好,做出跟別人不一樣的聲音
距離送走2021年剩不到五小時,無妄合作社剛演完基隆場的跨年舞台,主唱郭力瑋騎上自己的摩托車,其他人則擠在隨團音控師小天的車裡,一路奔回台北公館的The Wall,好繼續趕上他們在2022的第一場演出。
過去一年,無妄合作社的外在狀態與多數樂團無異,經歷了同樣動彈不得的上半場與突然爆忙的下半場。演出趕場只是之一,還包括原定去年六月舉行的《No Mercy》EP發行專場,也因郭力瑋氣胸開刀與接連疫情三級警戒,只得按兵不動延至九月。在場館人數與梅花座的限制下,卻也意外造就了如果《破報》還存在,足以刊為頭條的「無妄合作社演出現場難得一見台下無人衝撞!」獵奇景象。
過去幾週,他們為準備1月9日於Legacy舉辦的「千人展」專場《我們和解吧》,開啟高密度的練團模式。練團室位於大直一處民宅內,站在一樓就能聽見地下室鼓聲隆隆,從林玉打鼓的狀況看來,先前不慎摔斷肱骨的傷是復原差不多了。林玉是在2020年9月成為無妄合作社的團員,當他加入時,這地下練團室已從貝斯手謝碩元口中的「原本很破爛」進化成現在的模樣,包括團員合力DIY施工40片吸音板,也為了不再收到住戶的報警通知,交涉好每次的練團時間結束在鄰居下班到家前,彼此相安無事。
為此,林玉半年前找了一份早餐店的活,除了維持生計與繳出房租,也方便在收工後能趕上與大家一起練團。採訪這天他剛結束上午的工作,臥在練團室沙發上補眠。等待團員到齊前,我環顧架上的書並試圖尋找曾在其他訪談中被提及的一幅裱框心經(但沒找到),「這邊很多以前留下來的東西,」謝碩元見我東張西望於是說。
謝碩元口中的「以前」,指的是Google地圖上名為「愁城」的地標。愁城始於2015年的馬克思讀書會,由十幾個志趣相投的朋友共攤房租、共用空間、共辦活動,包括後來組成無妄合作社的謝碩元、郭力瑋以及吉他手謝秉男(註:謝秉男為無妄合作社的創團成員,現以老戰友兼樂手的身份繼續參與樂團),都是當時愁城的一員。甚至他們的首張EP《逃脫時間的鎖》也是在這原本破爛的地下室,用拮据五萬多台幣加上眾友幫忙完成的。
然而近兩年愁城也沒能逃過疫情影響。主要舉辦活動的實體空間失去功能,雖然成員一度做了許多嘗試,包括小誌info shop實體店面計畫、搖滾樂沙龍聆聽會,直到去年也曾打算再啟「愁城鬧事」第二屆(註:首屆舉辦於2017年,由愁城發起連續兩日的免費跨國音樂派對),但計畫終究被疫情拖著,「成員的重心逐漸挪移,房租繳交與日常聚會也變得有一搭沒一搭。」謝碩元說愁城已在去年確定退租,兩層樓的空間由無妄合作社接手使用。
不會用的東西,再好也沒用
除了愁城時期留下來的書,醒目的還有架上的金音獎座。2018年無妄合作社以《逃脫時間的鎖》拿下金音創作獎最佳樂團,把這獎頒給了只發一張EP的無妄合作社,評審還因此獲得了「很有guts」的形容詞。在頒獎典禮後台,資深樂評人小樹問他們:「拿到獎金打算怎麼分?」謝碩元只回答:「好好做下一張專輯。」一年後,他們用金音的10萬獎金與文化部的80萬錄音補助,第一次嘗試用所謂「真正的工業標準」,交出《二十世紀破青年》專輯。
對郭力瑋來說,拿補助確實嘗試了想做的事,「但嘗試一輪之後發現,對於我們不熟悉的事,它不一定不好,但可能是我們不懂得怎麼使用它。如果我們不會用的話,它再好也沒有用。」於是2020年初他們重新整理練團室,也說好了下張作品要回到一開始的DIY狀態,包括習慣的空間、習慣的錄音介面與習慣的工作方式,最終完成《No Mercy》這張EP。時間是花得比較多,錢也沒省太多,但至少是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來了。
是勞動者於是身體力行,如同三年前郭力瑋在金音獎台上的發言:「我們的歌是給這個社會上每個勞動者,在座現場玩音樂的人都是勞動者。這些歌時時刻刻提醒我們,努力創造出來事情不要被輕易被忘記,不要輕易被奪走。」
從樂團初期就跟著無妄合作社征戰大小演出的隨團音控師小天,是最熟悉他們的另一雙耳朵與眼睛。除了掌管演出時的聲音品質,在技術與設備上也給予許多實質幫助,稱得上是一起成長的隱形團員。回想這些年無妄合作社演出現場的轉變,小天猶記第一次去《大港開唱》時樂團知名度還不夠,台下觀眾十分冷靜,直到第二年再去,觀眾熱度已全然不同,「那次唱到一半,台下的人突然自己開圈(註:Circle Pit,通常只發生在金屬樂演出現場,觀眾隨音樂朝同個方向繞圈),一群人就在那邊繞,好像颱風,我們都傻眼。還有一次在一個音樂祭,唱到〈檳榔〉的時候台下也跟著檳榔滿天飛!結果大家都有檳榔吃。」小天邊笑邊生動的形容。
成團五年多,拿獎拿補助,演出機會增加了,台下的樂迷也變多了。這些在外人看來頗為平順的玩團過程,郭力瑋卻說:「我們好像沒有比最初做EP的時候多了什麼。」謝碩元更是直接:「就有虛名而已啊!」隨即再補充,「啊不過有一個差異,那時候我們什麼都沒有,你找朋友幫忙可以理所當然說我們都沒有錢啊!可是拿金音獎後大家都知道你有個什麼了啊,應該要算錢了。我們說真的也沒有多少錢啦,如果都要用外面的標準算的話,我們也吃不消,可是我們又不知道中間值在哪裡。」
說到底,這獎是幫助還是包袱?郭力瑋和謝碩元沒落差的同步回答:「包袱。」但若不想放棄,包袱再大還是得想辦法背著走,只是這種找不到中間值的狀態該如何是好?謝碩元連說了兩次「我也不知道。」後來想了想,才說:「還是會盡量讓身邊合作的夥伴知道我們的狀況,互相體諒是可以透過溝通達成的。再來是我們自己也會需要更加努力,畢竟很多夥伴願意壓低自己來幫忙,很多時候是對我們有所期待,我們更要努力回報人家。」
想來這是現階段的他們所能摸索出的最佳解方,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朋友的那種。
別停止對世界發出攻擊性的噪音
在成為無妄合作社之前,三人玩的都是龐克團。網路上還能找到郭力瑋《罷黜者》時期的演出畫面,標準龐克頭,染著紅棕色。「我記得有次我剃了龐克頭回家,我爸就打我,直接出拳,我就跟他打起來了,我媽在旁邊哭。我被打之後就蹺家一個月,後來還是默默回家了,因為沒錢了。」
曾經出拳的老爸,現在卻常去現場看無妄合作社的演出,散場還會跟團員抽菸聊天,「他以前很反對我玩樂團,後來組了無妄合作社之後他就變得很開心,可能唱這些歌他們聽了比較放心。看完表演他還會說『你們剛剛那個怪怪的,你們是不是編曲有改?』我就喔喔喔你聽得出來、聽得懂喔。」郭力瑋笑說。
「其實我很羨慕你跟你爸的互動。」林玉對著郭力瑋說。林玉老家在花蓮,每次回家,爸爸見到他就會補上一句:「你要不要別玩樂團了?」不過相較以往常會被爸媽苦勸不要再唱那種憤世忌俗的東西去煽動別人的情緒,近來情況總算略有好轉,尤其當林玉跟媽媽說要加入無妄合作社時:「我給我媽聽〈山頭〉,她就說這個很好聽耶!『飄啊~飄啊飄~』」林玉突然模仿起媽媽唱歌。
一旁的謝碩元接著說:「我媽也會說我以前的歌很難聽,現在的比較好聽。誒我跟你講,我以前玩龐克,龐克更『難聽』,我媽會說你不要玩那種音樂啦!但你就先給他一個比較爛的樣子,再給他好的樣子,他就會OK了。」這自嘲很寫實,大家都笑了。
在爸媽的耳裡,他們的音樂或許是真的變得更「好聽」了,但寫在歌詞裡的火氣與地氣倒是沒少過,例如這首與EP同名的〈No Mercy〉:
每當那太陽從那西邊不見
東邊就聚集十萬隻耀眼的狼
遊蕩在同仇敵愾與針鋒相對
屠殺異己的同時也屠殺自己
這裡有
暴力
平靜
血腥
No mercy
這是團員公認最憤怒的謝碩元寫的,幾天前他才因為讀到網上一篇大學生寫的心得文又怒了一番:「那篇想表達的核心到底是什麼?說什麼好想活在革命或有動亂的世代,可是革命跟動亂的時代一點也不浪漫啊!如果今天在香港那邊死的是你朋友,你覺得浪漫嗎?就會覺得幹!到底在想什麼?!沒有動力就算了,好像有一個很美好的泡泡,在維護那個泡泡,我覺得有點不切實際,跟我所理解的現實也不太一樣。」
雖無法理解這世界究竟如何從厭世走向躺平虛無,也不喜歡「厭世團」這樣的分類,但謝碩元仍以草東沒有派對為例:「厭世代大家喜歡講草東,我聽草東的歌還是會覺得他們是有很多情緒的,對世界還是有攻擊性的。玩樂團有攻擊性蠻重要的,想做些什麼、想要表態個什麼,多少發出些噪音也好,做出跟別人不一樣的聲音。」
無妄合作社當然也有希望被聽見的噪音,「我們做音樂就是提供一個燃料,讓你有這個意志出來,就像以前我們也是在音樂裡得到power,我覺得我們在做一樣的事。」謝碩元說。
掙扎的模樣
採訪尾聲林玉突然一段真心告白:「有次專場彩排〈人們來了〉,我突然說『幹,我在流眼淚了!我在流眼淚了!』因為我打一打鼓就在想這一路的過程,覺得哇!太辛酸了吧,就流眼淚了。」另外兩人在旁邊聽了竊笑,郭力瑋邊笑也邊坦承起自己其實很容易受感動的一面:「我通常是在練團時哭,尤其是今年,有幾次唱到一些歌比如〈精神分析的大師〉、〈山頭〉的時候,就會覺得,幹!怎麼這麼好聽!」
〈山頭〉可算是無妄合作社最具標誌性的歌曲,在早期無妄合作社的MV裡也常能見到新鮮生猛的創意,也有累死人不償命的過程,例如拍攝〈山頭〉時就是一群朋友合力搬運9片重達30公斤的大板子跑去海邊架設,因為過程太動人,MV最後推翻原初的劇本,剪入拍攝花絮。當時謝碩元在臉書上寫著:「走了一遭才回想到初衷,相信集體的力量跟集體創造出的土炮可以是無限大的。」
「其實啦,要我講的話我比較喜歡以前,自己做事比較好玩,只是現在沒有時間,當然如果我一天有48小時,應該還是會很想什麼事都參與一下。」謝碩元有感而發。郭力瑋也同意的說:「雖然很累啦,可是那個成就感⋯⋯而且出來的東西大家很有共識,從討論到做大家都是和在一起。」
對現階段的無妄合作社來說,玩團已是他們的正職了,即使這份工作目前只能算上勉強度日。既然做為一份工作,也很難只有純然的快樂,就像林玉會焦慮自己都27歲了,生活還是顧不好:「一種怕怕的感覺,這種煩惱也會影響創作。以前年輕的時候生活的負擔比較少,比較敢全心投入,現在好像不太一樣了。」滿30歲的郭力瑋則是掙扎生活過不下去怎麼辦,「當然會想要再上一層,但要達到那層相對要有很大的付出,『時間』就是。現在比我們更上面的樂團我相信他們都是花了很大量的時間全部砸在音樂上。」掙扎總是說不清楚的,畢竟他也還在找答案。
而在樂團裡總是負責安排時間表(但也時常無法順利執行)的謝碩元,平時憤怒歸憤怒,處事起來倒是理性冷靜,講起目前的狀態他不假思索的回答:「我是有事就做的狀態。玩團也畢竟五年了,一開始當然也很多很浪漫的啊,反正我就演出耍帥,也不用管那麼多。但久了也知道如果要再往上的話,要處理或面對的東西會越來越多,合作的對象也越來越多,到後來可能處理眼前的事情就來不及了,比較遠的事情只能夠找機會想一下了。」
或許玩團者的焦慮都很相像,但落在不同人的身上還是會長出不同的果子。一如〈紅孩兒〉歌詞裡寫著的「迷路的人能告訴他人方向」,對無妄合作社而言現在要談結論還太早,這找路的過程時有餘裕、時而踩線抵達,更多時候就是在混亂與虛無裡繼續敲打,繼續創造。
無妄合作社專場《我們和解吧》w/顏正國
日期:2022-01-09
時間:19:00 進場/20:00開演
嘉賓:顏正國
票價:單人預售 $700/三人套票 $1800/現場 $900
地點:Legacy Taipei
◎責任編輯:胡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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