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葉利尼克劇作《人民之王》：從天王到民王，誰和你命運共同體

2020-11-30 17:30 柯燕珠

選舉結束了，新的領袖誕生了，群眾或是歡呼或是低泣。結果不符期待？沒問題，幾年以後重來一次，電視辯論，各種造勢，龐大的資金流動，無數的訊息潮湧，低語、呻吟、咆哮、嘶吼。每個人都能發出聲音，有自己的主張，不再被莫名的力量主宰，這就是民主。果真如此？葉利尼克的劇本譏嘲這個「現實」──冷眼、憤怒乃至痛苦的譏笑。

曾經以為，神已遠離，君權不必神授，無需「奉天承運」，「朕即國家」早已不堪回首，被斬首的國王不知凡幾，如今唯一的合法化基礎就是民意。選民一票一票選出代表，好讓這些人代表我們行使權力，每個人的權力看似獲得一定的保障，但也僅此而已。傳說人類為了和平共居，避免暴力相向，數千年的演化之後，我們終於找出「民主」這種形式，足以使每個人和平共處，快樂生活。但是現實早已告訴我們，民主並未保障我們免於暴力侵擾。

暴力並不限於拳腳刀劍，剝奪、削減他人生存空間和利益更是一種暴力。今日，在全球化的世界裡，「暴力」的運用其實更勝於過往。遠古的暴力神獸看似已被馴服，「國家」是唯一合法的暴力擁有者，然而暴力不死，更有甚者，近代的權力結構甚至創造出另一個隱形的「暴力核心」──掌握經濟大權的各種財閥，和政治權力攜手，二者互為表裡，互相提攜，兩兩相乘所產生的力量早已不是民主制度所能抵禦，否則世界的財富為何集中於百分之二的人手中，其餘百分之九十八終日辛苦，甚至被壓榨，只為了杯水車薪？更遑論百分之九十八之中更底層的人，缺乏食物，沒有工作權和居處，有時甚至只因政府一句話就被推入深淵，即使全世界的物資其實足夠分配給每個人── 民主對弱勢多數人的意義何在？

有人說民主也保障了言論的自由，受壓榨的人儘可以示威抗議，提案連署，甚至公投自決。我們的確有這些權力，但是成效擺在眼前，這個世界還是被分成2：98──現代的民主神話掩蓋了真實且亙古不變的權力結構：不管擁有多少說話的權利和自由，掌控力量的人才是決定是否接收訊息、使之實現的那一方。這時能提出的問題只有一個：民主真的存在嗎？

葉利尼克在2016年川普當選美國總統當晚開始寫作這個劇本並不只是切合時事，川普本身就是近代政治和經濟權力集中的代表，他的當選更是對民主制度的最大諷刺，奇妙的民主大國美國，卻因為特殊的選舉人制度，間接造成「票票不等值」的結果。作者的劇本在川普就任前完成，有如預言一般，事先描繪了這個民粹總統的荒腔走板。他的語彙一再扭曲現實，毫不掩飾使用語言暴力，一面說著排外，同時又為了節省成本雇用波蘭工人為他建築大樓；為了政治利益，動輒以司法威脅對手。但仔細想想，他的行為果真是民主世界的特例嗎？卻又不盡然。當今世界的領導者又有幾個是真的為了「人民福祉」而努力？但是普羅大眾深信民主神話，一心期望明天會更好。明天不一定會更好，必然出現的是下一個領導者，某些人眼中的「救主」，而我們也一定會看著「救主」在權力中沈淪。

葉利尼克的劇本解構了這個現代民主神話，運用的媒介正是古代的神話和悲劇。神諭、先知、伊底帕斯、刺瞎的雙眼、被獻祭的犧牲者、行使神的正義卻觸怒國王而被處死的女性……這些古典戲劇要素穿插、重複出現在作者的劇本裡，不僅因為和川普的事蹟有著相似處，也讓觀眾察覺現代和古代神話之間的差異並不如想像的大。西方古代國王因一己之私，承受所謂的「宿命」，付出相應的代價，那是他們的報應，古典戲劇側重這一面。但是無端跟著受累的百姓又算什麼呢？因為外在暴力凝聚而成的共同體？我寧可稱之為無辜的連帶受害者。

葉利尼克的劇本解構了現代民主神話，運用的媒介正是古代的神話和悲劇。圖／《人民之... — 葉利尼克的劇本解構了現代民主神話，運用的媒介正是古代的神話和悲劇。圖／《人民之王》丹麥劇照・莎妹劇團提供

時至今日，我們或許以為能藉著民主建構出所謂的「共同體」（先不論何種形態），透過語言交流找出所謂的「共識」，葉利尼克的劇本本身就是直接的反駁：沒有分幕，沒有角色區分，只有長達九十頁的獨白，卻又呈現多聲道，語意不求連貫，呼應只是偶然，大玩文字遊戲，重複瑣碎的片段，刻意切斷語句之間的關連，阻止觀眾自行建構出故事，無法精確掌握劇本的意義，可說她毫不麻煩自己向觀眾訴說，也不要求觀眾理解，這就是她對「民主」提出的質疑：即使每個人都有權發表意見，也沒有出現「共識」的保證。導演Baboo為這部戲下了非常適切的副標題：集體獨白。

這樣的劇本並不好讀，但是效果非常震撼，我在改編劇本的時候不僅感受到強大的語言力量，也察覺劇本提供相當的改編空間。即使是以西方悲劇和美國川普的民粹政治為基底，但作者已先自行拆除語義框架，改編者可以隨意插入對當地政治現況的觀察而不顯突兀。這種可塑性卻也讓我陷入劇本深處低語的無力感，因為這表示蒼白的民主不是某個國家的特別現象，而是值得普遍深思的課題：如果「民主」的效力不彰，我們還要堅守民主嗎？並非暗示我們應回到原始暴力相向的狀態，但是人類還有能力找出其他的形式嗎？也許永遠找不出答案，但是對現今「民主」的缺陷視而不見絕不是好的抉擇，前來觀賞這部戲是很好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