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被目為一條河——《瘂弦詩集》與我/馬世芳
我的這本《瘂弦詩集》是洪範書店一九八五年六月第三版,卅二開平裝版,定價一百四十元。扉頁有將滿17歲的我拙醜的題字:「我買的第一本詩集 / 購于重慶南路 / 一九八八.五.某日」。
那時整天請公假編著校刊的我們,都是詩的信徒。然而同學一個個都比我早慧、飽學。社長徐雋早就有了這本詩集,並且用漂亮的蠅頭小字寫了許多眉批。我老實招認讀不懂〈鹽〉在寫什麼——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他不太耐煩地問我:「杜斯妥也夫斯基作品最關切的是什麼?」我赧然亂猜:「⋯⋯人性的掙扎?」他生氣地說:「他關切的是窮人!所以你看,二嬤嬤也是窮人,俄國文豪沒見過她,不會把她寫進故事裡⋯⋯。」
《瘂弦詩集》每首詩都附上創作日期,我們在意的是「卷八:二十五歲前作品集」——徐雋在幾首詩的末尾註記詩人當時歲數,啊,25歲何其遙遠,我們還來得及。所以我也去買了《瘂弦詩集》。17歲那一年,零用錢都拿來買了搖滾錄音帶和詩集。很快,房間書架上已經有了一整排詩集,然而私心最喜歡的,始終都是瘂弦——讀著讀著,彷彿懂了。又或者無所謂懂不懂,就是被他的詩「打到了」。
有時高聲朗誦〈深淵〉——
穿過廣告牌悲哀的韻律,穿過水門汀骯髒的陰影,
穿過從肋骨的牢獄中釋放的靈魂,
哈里路亞!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論,
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分。......
而你是風、是鳥、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來的屍灰,是未埋葬的死。
瘂弦畢竟是劇場出身,詩句唸白鏗鏘如歌,痛快淋漓。其實我們哪裡懂得深淵,憤世與自厭也多半只是中二病。然而詩的抽象與歧義,已足以讓經驗匱乏的我們借來壯膽。
我們也寫詩,厚著臉皮登在自己編的校刊上。就像瘂弦模仿何其芳和里爾克,我那些幼稚的詩都有崇拜的詩人的影子。高二下編完了第二本校刊,我們在編輯名單旁大剌剌印著「我們再也懶於知道 / 我們是誰」——仍是〈深淵〉,真是不折不扣的中二!
(我等或將不致太輝煌亦未可知,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哎,詩人早早就替我們這些文藝青年預備好了後半生的自嘲。)
我已經可以默寫整首〈深淵〉,拿著粉筆在校刊社那排老屋斑駁的外牆從「孩子們常在你髮茨間迷失」寫起,從牆面寫到地板,仍然不夠讓我寫到最後一句「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裡」,但我還是特意用大字寫下:激流怎能為 / 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黏在 /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教官踱過來端詳半天,並不確定這算不算反動標語,但還是很生氣地說:「不要在牆上塗鴉!給我洗掉!」那是解嚴第二年。學校從小教我們的那套公民道德與歷史地理,都變成了謊言。曾被譏為晦澀難讀的五、六〇年代現代詩,卻成為助我重建世界觀的磚瓦。
其實那時並不真的知道「歷史最黑的那幾頁」是什麼,也還不真的理解瘂弦那輩「軍中作家」經歷的是如何凶險的亂世,又是如何在困苦匱乏的環境裡墾出一片片詩歌與文學的苗圃——那些戰爭與死亡的意象,並不是浪漫的想像,而是身體親歷的歷史。在那文字動輒能招來殺身之禍的年歲(當全部黑暗俯下身來搜查一盞燈),他們把各種念想寄託在檢查者讀不懂的詩句裡。後來我才能體會:鄭愁予的浪漫、商禽的冷雋、洛夫的奇崛,都來自同一個離亂的時代,泛著同樣的硝煙與血痕。當然,瘂弦的詩也是。
瘂弦詩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植物,我做了統計,出現最多次的不是青苔,不是小麥,也不是酸棗那個樹,而是蕎麥——那一定是深深刻在少年瘂弦眼底的風景:上校在蕎麥田裡遇見最大的會戰,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戰時他們逼你勉強找個收場,或寫長長的信給外縣你瘦小的女人,或驚駭一田蕎麥。銅環滾過崗子,遙見外婆家的蕎麥田,便哭了(那人為何用刺刀劃戰線在蕎麥上?)。
我至今沒有見過蕎麥田,更不知道瘂弦詩裡那些地丁花、荼靡花、刺蘼花、耬斗菜、錦葵花、素馨花、桃金孃、王番草⋯⋯是什麼模樣。但讀著他的詩,便被植物花草的氣味包圍——水葫蘆花和山茱萸依然堅持去年的調子,節骨木依然叢生著青苔,那莖草依然空搖著夜色,罌粟在罌粟的田裡。她可憐的睡眠在菊苣和野山楂之間。在三月我聽到櫻桃的吆喝,而嬰兒在蛇莓子與虎耳草之間埋下(我後來查了蛇莓子和虎耳草的圖片,說真的滿可愛,並不像名稱那樣可怖)。我想,詩人一定是個時常分心觀察花草樹木的孩子(讓他們喊他們的酢醬草萬歲)。
一個17歲從軍,從河南輾轉流亡來台的小兵,下船時僅有的財產是一包破衣服和一本何其芳的詩集。我輩人難以想像他經歷過多少戰火中 shell-shocked 的酷烈創傷,又是如何慢慢找回自己的神智和身體——除了戰火,經驗匱乏的我們也在詩裡想像性的顛簸與恐怖,那常是一個縱慾墮落的世界:女人這植物就是種在甲板上也生不出芽來。如果你用手指證實過那些假乳,用舌尖找尋過一堆金牙。在驚叫下在抖動中在敷粉的臉蛋上面,你要她多燦爛,她給你多燦爛。臍帶隨處丟棄著。一些子宮空虛又飽滿,飽滿又空虛——性是「一種桃色的肉之翻譯,一種用吻拼成的可怖的言語」,是「旗袍叉從某種小腿間擺盪,且渴望人去讀她,去進入她體內工作」,是「除了死與這個,沒有什麼是一定的」。
當然也有溫柔纏綿的時候:「纏著,絞著,黏著 / 以毒液使彼此死亡」,當然不是真的死了。「越過這床單 / 床單原是我們底國 / 小母親,把我的名字給妳吧 / 小母親 / 把妳的名字給我吧」。瘂弦的情詩也是青春嚮往的救贖呀:也不要在麵包裡夾什麼了,就夾你的笑吧。整整的一生是多麼長啊,只留下一個暖暖,便什麼都留下了。我們反覆唸著,想著詩裡遙遠如夢的1980年,想著什麼時候才會有值得獻詩的那個人,像暖暖,像橋——〈給橋〉是他和妻子橋橋還沒結婚時寫的情詩,橋橋2005年逝世。紀錄片《如歌的行板》裡,瘂弦把二人往來的信都收在舊木盒裡,鼓起勇氣開箱撫讀,淚流滿面,我們也都看哭了。
瘂弦1966年擱筆不再寫詩,時年34歲——於是我們認識的那個詩人,永遠是一個青年。有著青年的天真(留那麼多的明天做什麼哩?),青年的俠氣(菊在窗口,劍在古代),青年的溫柔(我的夢坐在樺樹上),青年的慾望(親那些無聊但不親更無聊的嘴吧),也有青年的憤世與孤絕(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而我很慶幸,在青年的時候把《瘂弦詩集》狠狠讀了進去。那讓我在面對「大人世界」的時候,多了幾分抗禦的底氣。
詩人高壽而逝,關於死亡,他自己早已備好了許多慧黠的警句(無論早晚你必得參與草之建設)。而什麼是不朽呢?我想,我會記得「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
詩人也說過: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唯願下游的我們,能讓這條河愈流愈寬,愈流愈遠。
本文選自《500輯》Issue118「瘂弦-能對抗時間的,大概只有詩了」帶著詩集逃難的少年瘂弦,在半地底房間寫詩的軍人瘂弦,在創作巔峰即停筆的青年瘂弦,每一封投稿無論用或不用必定回信的編輯瘂弦,總是不忘提醒「要寫喲,繼續寫!」的朋友瘂弦,處事圓融幾乎沒有敵人的出版人瘂弦,晚年移居加拿大偷喝高粱後昏倒、不敢告訴醫生和小孩的頑皮瘂弦,一雙總是散發溫柔眼眸的詩人瘂弦⋯⋯我們想呈現的瘂弦先生,如他的詩作,留給讀者閱讀,綿延成思念。
※ 提醒您:禁止酒駕 飲酒過量有礙健康
最新文章
-
童心看世界 第16屆信誼兒童動畫獎台灣兒童創作組揭曉
2025/03/29 -
劉小東「媽祖巡遊」個展誠品畫廊登場!以千里步行經驗畫出信仰之路
2025/03/28 -
蔣勳的《如果我聞:金剛經筆記》 以一朵花的寬度 滋養心靈
2025/03/28 -
一間沒有行銷同事的出版社——專訪啟明出版發行人林聖修
2025/03/27 -
不只以美醜定論——p.n.g.《招牌:》展,探索招牌乘載的時代演變與公眾意志
2025/03/27 -
2025桃源國際藝術獎!11件作品以藝術抵抗被塑造的真相
2025/03/27 -
展覽「陳美玲」登場!以橫跨1974-2025年15件作品剖析台灣母親群像
2025/03/26 -
電影《行者》系列台灣首次全放映募資啟動!限量10場、蔡明亮陪看互動
2025/03/26 -
《我‧我們》第二部曲3/28-30台中登場!布拉瑞揚 x 阿爆 x 磊勒丹再現排灣宇宙
2025/03/25 -
龐克迷沈奕:感受「我們」是一體的,樂團T-shirt牽起跨國緣分
2025/03/24 -
K-pop四大行銷術:透過周邊商品與服務,讓粉絲跟偶像不斷連結
2025/03/24 -
動漫迷羅湘妮:擁有周邊是喜歡的證明,只有自己知道的滿足感
2025/03/24 -
信誼兒童動畫獎頒獎 國內外件數創新高 董事長張杏如 期許養護出兒童動畫的沃土
2025/03/22 -
信誼兒童動畫大獎兩位法國得主分享 站在兒童高度是創作重點
2025/03/22 -
北美館兒藝中心「靜 • 物」以9組藝術家作品開啟對「物」的多重想像
2025/03/21 -
王宇光《人之島》3/22-3/23衛武營登場!以舞蹈串起人與環境下的島嶼詩篇
2025/03/21 -
「誠品行動圖書館」出發了!2025全新書車以1500本圖文書繞行全台鄉鎮
2025/03/20 -
2025台北雙年展「地平線上的低吟」邀全球54位藝術家共探思慕之境
2025/03/20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