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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電影/原來《花樣年華》與《在車上》是同一部電影,談王家衛與濱口竜介的虛實關係

2022-10-05 23:01 溫溫凱/地下電影

2000 年的《花樣年華》近期在台灣重映,反覆再看幾遍之後,對我而言,它與 2021 年的《在車上》,基本上是同一部電影。因為,導演王家衛與濱口竜介,都在片中創造一個凌駕於角色之上更巨大的假/幻象,人物皆在與「虛」的關係對話、與「假」的情愫拉扯,而在這種虛假的對立關係中,藉以試圖逼近真實。

延伸閱讀›››地下電影/濱口竜介的虛幻與真實,好好抽口菸迎向死亡、面對生活——《在車上》

圖/CATCHPLAY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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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簡單談《在車上》的虛,濱口竜介透過「在車上」或是「在劇場中」,讓觀眾或看、或聽,都能發現角色西島秀俊不斷與契訶夫的《凡尼亞舅舅》的文本對話,或更精準地說,與亡妻和自我對話。

西島秀俊透過播放錄音卡帶《凡尼亞舅舅》的文本,進行自辯與對答,而在《凡尼亞舅舅》的文本之中,是記憶與現實的故事不斷縱橫交錯,西島秀俊透過與文本的對話,成了虛幻與真實的相互關照,進一步在拼湊過往的同時,逐步自省向前。

換句話說,《凡尼亞舅舅》的錄音卡帶文本,「排練與被排練」、「對話與被對話」成了角色的精神分析與治療,西島秀俊透過對話、台詞,轉換成劇場與生活,更重要的是,嘗試去理解迷霧般妻子的生前記憶,在對亡妻的不理解中,而後靠近真實。

這種虛與假的關係,同樣是《花樣年華》在意的事,而王家衛在《花樣年華》中利用時間體現而出。鏡頭下多次出現的「時鐘」是重要的,當時間推進,愛情的虛、關係的假逐漸被彰顯,至於外遇對象的「相同領帶」與「相同皮包」,則將這種「虛假」翻上檯面,讓梁朝偉張曼玉無法迴避,必須注視。

圖/CATCHPLAY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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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們是怎樣開始的」,就從張曼玉的這句提問開始,《花樣年華》與《在車上》便逐步試圖探問同一件事——「一個人有沒有可能理解另一個人」。

而在這樣的提問之下,王家衛的《花樣年華》與濱口竜介的《在車上》做了相同的事。梁朝偉與張曼玉如何理解元配外遇?如何關照虛假?如何回應問題?就是透過角色扮演——簡言之,就是利用「排練與對話」。

「你這麼晚不回家,老婆不說你啊」

「習慣了,她不管我」

「你呢?老公有沒有說你啊」

「我想他早就睡了」

「今天晚上別回去了」

這是梁朝偉與張曼玉第一次的角色扮演,這樣的對話是模仿、是揣測、是擬態、是虛假,而這段對話終結在「你知道你老婆是怎樣的人嗎」這句提問,換言之,王家衛真正的反問,是對於人的理解的可能性,而這種對於「人的不理解」,如上所言,就是濱口竜介《在車上》的核心內裡。

接著,梁朝偉與張曼玉反覆穿梭於暗巷、窄弄、長廊;不斷咀嚼牛排、雲吞麵、糯米雞的醍醐味,進而化為虛幻的愛神,你來我往、一攻一防,在推敲元配外遇關係的進展之中,以及終於下筆武俠小說的文本之下,試圖理解出軌外遇的真實。

至於「虛」與「實」的邊界,就在反覆的對話與角色扮演中,逐漸疊合、緩緩雜揉,進而融於一爐,梁朝偉與張曼玉何時是本人,何時是另一個人,致使角色、觀眾皆無法真正釐清。

圖/CATCHPLAY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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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王家衛在《花樣年華》故事初始,便透過鏡頭暗示梁朝偉與張曼玉兩者的相同性——租房、搬家的相同水平線的中景鏡位,再讓兩名角色站位分處天秤兩端,櫃子、鞋子、書籍的錯置,也讓兩者產生若有似無的關聯,透過曖昧的影像語言,呼應兩名角色往後的緣分宿命(此作法在朴贊郁《分手的決心》更顯淋漓盡致)。

至於杜可風、李屏賓的攝影,也悄悄捕捉兩人的「影子」藉此強調「倒影」,使得梁朝偉、張曼玉以及雙方原配剪不斷、理還亂的四角關係,在影像中遭致放大、強調,這是極富詩意且呼應主題的風格影像。

而在「虛實」該遭致指認、辨別的時刻,《花樣年華》的影像,在梁朝偉與張曼玉被迫共處一室時,出現了鏡子的迴圈鏡像,大醉俠才剛剛從武俠文本出場,王家衛就在武俠與鏡像的虛構關係之中,點醒觀眾——所有的事情,都是虛的。

倘若將這件事望向《在車上》,也能看見濱口竜介對「鏡像」的使用,對於霧島麗香的外遇性愛,西島秀俊恰恰是透過鏡子的反射觀看,「鏡像迴圈」在此刻被濱口竜介具體化,並加強語氣註記,濱口竜介就是要告訴觀眾:「關係是虛的、故事是虛的、性愛是虛的、鏡像是虛的。」

對話、排練、文本、鏡像、虛實、角色扮演等細節與元素,都是《花樣年華》與《在車上》真正在意的事,進一步說,梁朝偉與張曼玉的對話練習,就是西島秀俊在小紅車上與《凡尼亞舅舅》的錄音卡帶對話,從此觀之,這樣的對話也就是王家衛在故事中運用的契訶夫——從一道來自遠方外遇、看不見面孔的聲音(《在車上》與《花樣年華》皆是出軌)——去對話、去排練,去理解對人的「不理解」。

而所有在《花樣年華》中出現的餐廳、巷弄、屋子,就猶如一座大型劇場,觀眾在此場域凝視了「權力關係」以及「情慾曖昧」的展現與轉換,而劇場的本質、戲劇的作用、療癒的可能,也就是濱口竜介《在車上》所強調的媒材意義。

圖/CATCHPLAY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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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了嗎,這是排練,又不是真的」,當梁朝偉吐出這句台詞之際,《花樣年華》與《在車上》的故事就從這裡緊密疊合——「人們試圖從被排練的故事文本之中,逼近想要了解的真實,卻都不是真實」,這兩部電影,基本上就在說同一件事。

梁朝偉、張曼玉與西島秀俊各字在片中的角色,其動能皆源自於對另一半的不了解,才持續往前推進。濱口竜介的《在車上》,靠著虛構的故事文本辯證至最終的核心是——「沒有人能真的理解另一個人」;至於推動《花樣年華》故事的核心,恰巧也是「不理解對方的外遇」,換句話說,這份不理解以及想要理解,甚至是無能為力的微弱理解所產生的動能,與《在車上》互為表裡,而王家衛也靠著角色扮演,碰觸了「該如何理解」這件事。

因此,在這層意義上,王家衛與濱口竜介,皆試圖透過故事中的對話練習,讓梁朝偉、張曼玉、西島秀俊,在與人與人、人與卡帶的一問一答之中,映照虛假與真實。

而王家衛更讓這種虛假,永遠背對觀眾,梁朝偉與張曼玉的元配僅有背影與聲音現形,甚至在梁朝偉「扮演」陳先生的練習時,也僅透出背面,在此做法中,「虛與實」的關係再度被圈劃出來——外遇的虛、假象的昧、不明的實,在《花樣年華》之中立體鮮明。

「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的」,而在片中的這句台詞,可以積極辨認的是,王家衛透過梁朝偉以及張曼玉,不斷地在跟虛假對抗,角色間也不斷拉扯,終於,影片到了中後段,「不知道他們是怎樣開始的」這句提問,有了解答。

圖/CATCHPLAY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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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只是想知道他們怎麼開始的,現在我知道了,原來很多事情是不知不覺。」梁朝偉在暴雨中的這句話,就是理解虛假的最終答問,換句話說,王家衛的虛,就是不知不覺,而這種不知不覺,在《花樣年華》中就是「戲」,這是王家衛戲中戲的虛實遊戲,但無論遊戲再怎麼辯論攻防,仍舊是沒有答案或看似答案的「不知不覺」。

在這場告別戲中,真實與虛構的邊界被模糊了,「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答案其實也早已現形,至於角色的治癒過程,濱口竜介是透過契訶夫進行,王家衛則是佐以武俠小說輔助。

最後,對於《在車上》與《花樣年華》而言,讓角色離開本地,抽出權力中心、曖昧不明的場域是重要的,濱口竜介讓西島秀俊開著小紅車,北上駛向冰天雪地的北海道,終於,當聲音面對真空之際,角色與觀眾共同走入了面對真實的邊境雪漠。

在那種真實的邊境雪漠,對濱口竜介而言,有眼淚、有擁抱、有治療,這是濱口竜介作為影像支配者的終極試煉,他終在凍土中找到生而為人的存在意義,與假道貿然就此別離,西島秀俊的呢喃自白、三浦透子的側臉疤痕就是鮮明例證。無論階級,這是兩個碰觸死亡的寂寞靈魂(死亡都成為角色無法碰觸或抵達的真實),在「戲劇治療」交織後的釋放與救贖。

而「小紅車」在《花樣年華》之中,化身為「船隻」。

船隻在《花樣年華》中不曾具體出現,但它是推動故事往下一章節前進的重要意象,王家衛就是要調動梁朝偉搭上船隻,離開虛實交錯的香港,緩緩南下燠熱潮濕的新加坡。

圖/CATCHPLAY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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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此必須注意的是,離開香港,到了異地之際,王家衛讓角色帶著困惑分開,而王家衛無力也無意處理這份不解,反倒是在片尾將這種不解,幻化成另一種更巨大的遺憾,接著讓梁朝偉將所有的疑問、遺憾、黯然等秘密,塞進柬埔寨的空洞裡,永遠埋葬。

因此,《花樣年華》與《在車上》走至結局,開展出截然不同的韻味,濱口竜介會在真實與虛幻的夾縫中,抽上幾口菸,緩緩地說,創傷或許會好、或許不會,也沒有人能真正瞭解另一個人,但縱使如此,生活仍是值得面對的。

王家衛則是在香港、新加坡、柬埔寨三地流連忘返,無可奈何地選擇放下,將秘密、排練、文本、戲味、角色扮演,說給洞裡的虛空,角色的不解就此不見天日。

王家衛與濱口竜介不同之處在於,前者南下熱帶高溫,對「不理解」兩手一攤,撒手人寰;後者北上冰天凍土,對「不理解」摸摸鼻子,與之和解;然而,王家衛與濱口竜介的相同之處則在於,兩者都無法理解另一個人的不理解,回到片初的提問——「一個人有沒有可能理解另一個人」,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個時代已過去,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而王家衛的最終字卡,點出了《花樣年華》透過小人物的曖昧表象,呼應大時代的另一道主旨,成為角色與時空的另一層虛幻關係。

最後,在上述的所有意義之中,我會說,《花樣年華》就是王家衛的《在車上》。


◎ 責任編輯:沈佩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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