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藝術家鄒駿昇：滿街的人都在講夢想，卻沒人談論你得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去完成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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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駿昇還記得年輕時，自己騎著一台冬天會冒煙的老機車去學校教書的畫面。那時他還沒去英國求學，也還沒拿下義大利波隆那插畫展和美國3x3插畫藝術大賽的首獎，但卻是一段格外珍貴的時光——那是開始懂得對現況保持質疑、認識並且愛上60年代老古董、意識到凡事要做就得做到極致的關鍵年紀。十多年來，這些信念累積成生活風格，成為鄒駿昇各種身分如插畫家、視覺藝術家、策展人的重要創作基礎。

即使已經在國際舞台上發光發熱，如今鄒駿昇仍不忘保有一定的創作企圖，同時他跨界室內設計領域，在現實生活與影像畫面之間，持續探究空間質感與觀看的各種可能。今年，鄒駿昇受邀為高雄電影節設計主視覺，為年度主題「時光幻遊」，以及其中一個沈浸式單元「XR無限幻境」繪製兩款海報，在畫面巧妙安排經典科幻電影元素，詮釋出心中兼具觀看趣味與手感溫度的畫面想像，《500輯》邀請這位致力追求極致的視覺藝術家，談談屬於自己的質青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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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輯：請描述一下25歲的你是什麼樣的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鄒駿昇（以下簡稱鄒）：那時正好在當兵，是個對於人生感到困惑的狀態。但我的兩個選擇是非常明確的，一個是繼續教職工作、一個是出國唸書，很明顯我選擇了後者。當時對未來的想像和憧憬，跟所有同年紀或剛畢業的人的狀態是很接近的，對自己的定位不太清楚。我先在學校教書後才去當兵，也因為經歷過一年教職工作，讓我開始質疑該不該回去，我總是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太早被社會定位，那個感覺不太踏實。

25歲對我來說是一個醞釀的年紀，可以很天真、很不切實際去想那些你要追求的事情。因為（當兵）被社會壓抑著，所以必須要在這空白的一年八個月裡，決定自己的下一步，很多人覺得當兵很浪費生命，但也因為被壓抑太久，打開後會有反作用力、像是奮力彈跳的那種狀態。

500輯：那時候啟蒙你的人事物為何？

鄒：不是單一的事件或角色，而是有很多不同的面相。譬如我認識聶永真很久，他是我哥的同班同學，在他高職年代、還默默無名時，我就時常聽聞這個人的發展。你說這件事有沒有影響？其實是有的，我25歲的時候，剛好是永真完成《永真急制》這本書、慢慢開始做起來的關鍵階段，你知道有個role model在那裡，會間接push自己去實現一些事情。

認識Retro Studio的老闆Jacky也是一個關鍵，他當時還在東區的巷子裡的狹小店面賣二手經典設計傢具。我從當兵一直到現在，都斷斷續續地關注與收藏經典的家飾家具，甚至已經變成工作的一部分，開始為公司的空間項目選配適合的家具與軟件，那個起點的小火苗，就是從認識Jacky開始培養的。我研讀整個60、70年代的人事物，接觸到所謂的經典家具，認識很多設計大師，這完全影響了我的觀點和生活風格，也開始重視家裡的傢俱與佈置選用。當這樣的生活風格累積的厚度夠了，以至於我現在可以應用到職業生涯裡，例如空間設計、策展、甚至是繪畫上面，繪畫裡的空間感跟配色，很多事從老東西的美感學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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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輯：25歲前後的你如何看待挫折和失敗？

鄒：我從小的家庭教育比較嚴格，很少得到認同或稱讚，像是一直處在負面的狀態裡，久而久之，雖然還是會難過，但我很快能轉移注意力，可以很理性看待一件事情。

真正感受到挫敗，是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RCA）唸研究所的時候，可能當時還沒準備好，就去念相對標準較高的學校，不管是英文溝通、生活環境的適應、甚至唸完第一個碩士但結果跟自己想像的不一樣，很多地方都有挫折。我滿懷著希望出國唸書，不是去拿學歷，而是抱持著「要變得更厲害」的心態，我先唸了Kingston，很輕鬆拿到學歷，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非常心虛，感覺不到有什麼真的很大的轉變，所以又去念RCA。這一次就真的很慘烈，我感覺整個系的老師都不欣賞我，對我的作品總是很冷淡、不太談論，那個打擊很大，像是一種長期性的疾病，一直纏繞著你，每一兩週就得去面對那些老師。後來我用參加比賽來證明自己，從全校比賽、全英國比賽、再到全世界比賽，一次不行就再試一次。我想得到國際大獎的初衷，其實只是想證明自己，讓自己站得住腳。經歷過RCA的挫折之後，那些反對的、不好聽的話就很難擊倒我。

我跟很多品牌談過合作，但不是每一次都能把握。我一直覺得要把自己的條件準備好，像有些國際品牌，他們會希望你一有作品就隨時丟給他們，他們會看，但不一定馬上有結果，或許某一天，在對的時間點有合適的主題，就有可能合作，很多事情沒辦法強求。當你知道挫折和失敗是每個人為了達到目標中間的必經過程，你就不會拿放大鏡去看。沒有必要拿著放大鏡照小瘡疤，好像自己是悲劇的主角。這跟開車很像，路上一定有坑洞，但它並不影響你繼續往前，沒有坑洞也蠻怪的、會變得有點無趣，有些事情太順就沒意思了。

500輯：如果能穿越時空，你想對25歲的自己說什麼？

鄒：看開一點，但我覺得再來一次，我可能還是不會看開；還有，應該要再放鬆一點，不用真的那麼在意學校或老師說的。留學時那些不愉快和不輕鬆，其實都是標準的亞洲學生太在意老師的話所造成，現在回頭看，那些老師都蠻主觀的、有著某種偏好，甚至到後來變得熟識之後，老師告訴我，當初會這樣對我，只是想把我的潛力推到極致，是我太認真了。整個求學過程有太多不舒服、很壓抑的事情不斷地發生，應該要看輕一點，回頭看那就是人生的一個小點，無傷大雅。

當時太目的性的努力，好像想從人生的敗部復活戰勝出，應該要多接觸創作以外的事情，把自己當成海綿到處吸收。因為你隨時可以關起門來創作，甚至到後來，整個人生都在創作的狀態中度過，但那些美好跟養分，只有那個階段、那個年紀和環境才有機會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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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輯：在那個時期，有沒有一句類似座右銘的話？

鄒：我一直覺得要「把事情做到絕對」，這是我最常講的。以前很愛翻國外的藝術雜誌，感覺日本文化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他們無論在哪個領域，都有把事情做到極致的精神，這樣的態度應用在任何地方都會受用。這也是為什麼我當時玩老摩托車，會從一般改車發展到全部追求原件，在心裡產生某種準則，那像是在建立某種做事態度的練習，反映在工作時，基本上也是在實踐這樣的概念，要講究、要追求極致，不論創作或興趣都是一樣的。

500輯：什麼時候覺得自己真的是一位插畫家了？

鄒：研究所一年級時，接到迪士尼的邀請，請我畫台灣版的白雪公主，對我來說是一個蠻大的肯定，覺得自己好像成熟到可以做外案，插畫可以是專業，不然在那之前，就是一個畫自己爽的創作者而已。

接到迪士尼的案子很興奮，完全不怕搞砸，但現在回頭看當時的表現，其實並沒有多出色啊（笑）。我覺得在留學的期間，很容易產生某種意氣風發的感覺，可能對於這個產業涉世未深，可能身邊的同學也都很厲害，因此形塑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自信氛圍吧。在英國確實是個讓人更有勇氣追求夢想，更不切實際的地方，跟台灣的氛圍有點不太一樣。尤其RCA的畢業展，各種媒體、各大品牌都在關注，那裡什麼機會都有，很像在泡泡裡，但那效應通常只會持續半年，你還是得回到平凡。

500輯：實踐理想的過程有付出什麼代價嗎？

鄒：應該是健康吧，這跟家族遺傳、肥胖和生活不夠規律都有關係。我本身自律神經不好，容易壓力大，脖子痠了十幾年，按摩也沒用，最近有試著去熱敷，但效果都是暫時的，這應該是長期創作的人都會有的職業傷害。

年輕時不會考慮到健康，健康永遠不會是選項，但到後來身體走下坡，一天能夠專注在電腦前面的時間就只有固定幾個小時，得切換不同的事情做，不再只是畫圖，畫圖變得更像一種興趣、生活的一個部分、一種工作的選擇。這個步調讓我可以更挑案子，選擇更適合自己的，不用照單全收。年輕的時候想要表現，不想錯過任何機會，現在是不對盤就不要，不管品牌多大都一樣。

500輯：身在這個時代，你覺得究竟要為什麼而努力？

鄒：有好多層面。有時候在創作的時候，就跟小時候一樣，為了那完成之後的小小成就感，怎麼這麼好看、自己看了開心滿足，那是不變的。另外一種是有特別意義的事，無論是針對家人或大環境，我做過一些意義勝過自我滿足的案子，例如像之前跟台中市政府水利局合作的「豐原人孔蓋」，那跟我的家鄉有關，或是像跟Johnny Walker的合作，我爸爸聚餐總會小酌一番、但他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麼，所以這件事會連結在一起，它會產生某種橋樑讓原本無法溝通的事，開始變得不同。不管是創作上，或是親情的反饋上，都是一種自我滿足。我一直在追求更理想的狀態，說真的，到目前為止都還沒達到自己想要的那個樣子。尤其這幾年有了小孩許之後，許多思考和在意的事也不斷轉變，可能幾年後再回答這問題會更加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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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輯：會給正在努力實踐自我的青年什麼建議？

鄒：再給自己多一點時間。滿街的人都在談論理想或追求夢想，但沒有人會去談你得給自己足夠時間去完成一件事情。不要太早下結論，不然就什麼都不會發生了，明明還沒有試到足夠的時間，你卻覺得已經試過了，所以你看不到真的效果。要讓事情慢慢的熟成，至少五年、十年要吧？

要保持信念，即便想做的事情離自己還很遙遠，都要一直放在心裡。先有念頭，它就有可能會實現，不管是什麼形式；但連念頭都沒有，是不可能會實現的。

但最近幾年的演講，我總是會在積極正向的勉勵之後，再補充說明，如果發現真的不合適，就不要過度勉強，很多意義都是自己設定的，有時換個跑道反而成效更佳，因為原本累積的那些經歷並不會真的消失，它會在跨領域時被加諸上去。最怕明明不適合，卻不開心地埋頭做一輩子。沒有人規定一定要達到什麼標準才是理想人生，重點還是自己是否滿足目前的狀態，再來才需要談論改變。

500輯：今年高雄電影節年度主題為「時光幻遊」，你在接受邀請創作主視覺海報時，如何思考這個主題？

鄒：我非常愛看這類的電影，喜歡看以前人想像的未來，所以一開始就把主視覺定調成復古未來，有60年代的迷幻搖滾、80年代的活躍感，又帶點科幻漫畫的感覺，那畫面很早就跑出來。

就內容面來看，我覺得這類型題材有兩點很重要：大家會覺得驚喜的，永遠是那個「載體」，不管是電話亭或是時光機器，人類如何開啟時光漫遊的載體是很有趣的，那是一種不被年齡所限制的大人科學，也是人類對於無解的抽象領域所做出的具體想像；另外，原時間點永遠會是重要的，因為如果沒有原時間點，那就不叫時光幻遊了，而是時光流浪，因此，數字在這類型的電影當中，永遠都是最可靠的線索依據。

我想要表現的是一個人正在時光幻遊、或準備要漫遊時的切片，像是按下暫停鍵的狀態，才準備要出發，就停了。從視覺上，你可以看到這些載體怎麼運作，人怎樣在那個畫面裡。畫面裡有刻意安插幾個經典時空幻遊的電影元素，例如《阿比阿弟的冒險》的老式電話亭、《三生記》裡的蠟燭、《未來總動員》的時鐘等，當作一個入口，看過這幾部電影的人就會產生共鳴，讓觀看有趣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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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人很熱衷於想像未來，現在已經是當時的未來，很多東西已經趨近於實現甚至超出當時的想像，可是我們對於未來的想像反而變得狹隘，沒有以前豐富了。現在的電影科技很強大，少了不純熟感，但我覺得不純熟感就是人味，很多早期的科幻電影是有溫度的，這次的海報設計也想反映這樣的感覺。

500輯：高雄電影節的年度片單裡，你最喜歡哪一部？

《回到未來》很經典，那是小時候接觸的第一部時光漫遊電影，片子裡那些酷炫的飄浮滑板或機能鞋都在今日一一被實現。《未來總動員》（12 Monkeys）一直都很喜歡，主角透過時光旅行拼湊出事情的真相，劇情曲折多變，結局跟片頭銜接起來的場景讓人印象深刻。而病毒的散播不正反映著當下國際局勢，布萊德彼特在裡面演瘋子演得太好了，我很喜歡那個角色。這部片也是在談時間的不可逆，我喜歡這種類似《蝴蝶效應》的感覺，雖然《蝴蝶效應》不被歸類在這類型片單，它也是一個透過載體、某種觸發，讓觀眾穿梭在不同時空裡。

鄒駿昇 小檔案

台中豐原人，插畫家、視覺藝術家，目前為吉日設計工作室藝術指導。畢業於英國皇家藝術學院（Royal College of Art），插畫作品多次獲得國際獎項的肯定，包含四度入圍義大利波隆納插畫獎、美國 3x3 插畫藝術大賽首獎和繪本類金獎、拉加茲童書獎藝術類評審特別推薦獎、波隆那SM國際插畫首獎等。創作領域涵蓋視覺藝術、設計、插畫、平面設計、空間設計與商業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