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質系】揉合草根與精緻 鄒駿昇 畫出黑暗裡的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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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斜照在工廠鐵門上,一幢幢透天厝結合工廠比鄰,闔上門的室內有些陰暗,磨石子地板上還見得到油油黏黏的汙漬。機器持續運轉著,一顆顆細緻零件被吐出,掉進破舊的箱子裡。這是鄒駿昇的兒時風景。
「我跟某些從小就受家學薰陶的藝術家不太一樣,我在一個跟美完全沒有連結的地方長大,所以我對美一直是有渴望的,我渴望能住在一個很美的地方,畫圖和創作也是。我沒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那我就去創造它。」
看向如今光線充足的家中,從壁紙到家具無不風格濃烈,但工廠裡那粗獷原始的肌理,沒有消失,它融進了鄒駿昇的創作裡,灰暗幽微、安靜低調的,像層保護色罩在希望之外。和話裡行間帶股冷幽默的他一樣,笑聲總出其不意地在低迴之際現身。
鄒駿昇是第一個奪下波隆那SM國際插畫首獎的亞洲藝術家,在國際間得獎無數,但他不甘只被認定是個繪本插畫家,於是策展策劃、空間設計、經典家具和汽車都在他的興趣範圍內。學傳統國畫出身,後到英國攻讀前衛的平面設計和視覺藝術,他就像間並容粗糙和精緻元素的工廠,「這也是為什麼我很不喜歡定義自己,我總覺得我的人生就像一幅還在構圖的草稿,需要更多時間讓它繼續發酵。」
畫畫裡找到自己
出生長大在台中豐原的半農業半工業地帶,鄒駿昇一家就住在鐵工廠樓上,睡醒走到樓下,機器的噪音和油耗味迎面而來,「我爸開工廠,做的是精密機械加工,他對藝術基本上完全不了解,所以我從小也不可能有所謂的美學薰陶。」但畫畫卻如本能一般,以天分的姿態降臨,帶著他逃離那個「不快樂的童年」。
「我那年代還是打罵教育,學校只看成績,所以我每天都像被打假的,唯一會被老師稱讚的只有畫畫。」坐在教室裡,盯著黑板發呆,他仍忘不了小學三年級前,每堂課都如鴨子聽雷,「上數學課時看著那些符號,不知道它在教的是邏輯,幾加幾完全聽不懂。」直到三年級後,遇見一個願意傾聽和關心自己的導師,鄒駿昇才開啟大腦的思考運作,慢慢進入學習狀態。
或許是出身較草根的環境,念的又多是打打殺殺的學校,鄒駿昇坦言當時的自己不論何時都是語帶三字經,和現在說起話來沈穩有禮的樣子相差甚遠,他笑說自己算是「出淤泥而不染」,當身邊同學好友動輒耍狠鬥毆,他頂多咬著一支牙刷跟在後頭,「可能我就是那麼和藹可親吧,他們看我也滿討喜的,就沒什麼找我麻煩。」
擅長畫畫,長得清秀,加上獨特的幽默感,鄒駿昇其實高中時曾是校內風雲人物,「不騙你,我以前臉只有現在的三分之一,五官長得也還不錯喔!」他邊笑邊伸手往臉上比了比,但真正讓他在青春期裡找到立足點的,仍舊是繪畫。
「其實以我家的狀態,要學壞太容易了,我爸媽每天就是拚命賺錢,根本沒有時間管我,但可能我媽的教育滿扎實吧,即便沒在她視線裡,我們也被她培訓出某種價值觀或說做人的方式,不太容易看人家做壞事就跟著被騙過去歪掉,還是可以自己判斷。」加之高中認識了個早熟的女朋友,在對方「循循善誘」下,鄒駿昇戒掉了講髒話的習慣,因為愛畫畫,他亦在術科上展現了超乎想像的執著。
「我雖然書讀不好,但對術科這塊求知慾很強。大學也是啊,畢業展別人只選兩組,但我不管複合媒材還是平面設計,每一組都參加,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喜歡創作。」憑著衝動和熱愛,鄒駿昇玩樂之餘不忘雕琢基本功,逐漸走出自己的路。
順從後的覺醒
高中畢業前,鄒駿昇對未來還沒太多想法,儘管已在創作上展露天份,但看在保守的父親眼裡,畫畫仍是「不能當飯吃的技能」。「我爸就台灣傳統那種大男人,明明關心你但都要用罵的,我們家不允許有感性出現,所以不只不慶生,也不太講愛你或關心你的話。」
彼時鄒駿昇本想著上北部念正統藝術學院,誰知父親硬生生在志願最前面塞入所有師範學院,最終上了嘉義師院。「他就認定學藝術不穩定,寧願你去捧鐵飯碗,且早期老師身份對他們來說很神聖,他非常尊重這職業。」鄒駿昇回憶當時年紀輕,對這決定沒太多反彈,只開玩笑埋怨:「那裡很偏僻,只有民雄鬼屋跟肉包。不過對我來說沒差,我還是把師院當藝術學院念。」
由於念的美術教育系是第一屆,老師們未過度嚴苛,自由風氣反倒讓鄒駿昇拓展了想像力。「我還記得有一堂造型原理課,因為那時候開始玩老機車,就把它改很帥,搞到沒時間做作業,最後我乾脆把機車牽進去展場擺著當作品,結果九十幾分。」又或是下課後,跟著當地長輩回家,從對方床底搜刮一堆不要的汽水箱,「現在想想,大學時那些很多超妙又奇怪的經驗,都成了我後來的養分。」
畢業入伍前,他循著師範體系,先到小學當了一年的導師,卻也是那一年讓他覺醒。「直接體驗帶一個班級,反而讓我知道這有多不適合我。」日復一日面對學生和家長,甚至是一個個孩子的人生,讓他開始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麼樣的未來。「每天都在懷疑人生,想著我是誰、怎麼會在這裡,連當兵站哨時也是每天都在發呆思考下一步。」
看著身邊同儕多順著安排,退伍後回到校園繼續當老師,鄒駿昇想著:「我才23歲,明明還可以去追求、去嘗試,為什麼不?我想人生總是要試嘛,失敗了再說。」於是他鼓起勇氣和爸爸提出赴英國念藝術的想法,「想當然還是要扣著教書這件事去說服他,我就說:出國念書回來後可以教大學喔!就像現在跟業主說『我們只是繞點路,雖然慢一些,但還是會回到原點的。』」狡黠地笑了笑,他為自己做了選擇,也踏上了沒想過的未來。
背水一戰的決心
「可能因為我從小都是念很糟的學校,去英國有點像是我的人生敗部復活戰,所以我的心態從來都不只是拿學歷那麼簡單,而是要變得更好、更強。」就在Kingston念完第一個碩士後,鄒駿昇感覺自己沒有太大改變,「不管創作還是思維上都沒因此變得更厲害,所以我硬著頭皮又再去申請了RCA皇家藝術學院。」
頂著家裡壓力,鄒駿昇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過程中甚至讀到自律神經失調、引發高血壓,但也因此讓他脫胎換骨,「在那邊遇到的同學強很多,自然也激發出潛能,我變得非常積極,即便是沒選的課也都去旁聽。」課外他卯起勁參加比賽,除了爭取高額獎學金,好強的他某部分也想證明自己。
「我其實很清楚自己是不被老師重視跟喜歡的,他們偏好藝術性更濃厚、更奔放隨興的作品,但我們這種不是從小在國外受教育的,風格都太嚴謹,你要突然放手去畫那些東西其實畫不太出來,也會變得很刻意。」於是他轉念將細節刻到無懈可擊,樹立出個人風格,但每每課堂上評論作品時,鄒駿昇的畫作還是被老師冷冷帶過。「我後來想,OK或許是這一班的老師不欣賞我,那我去參加系上比賽證明自己好了。不參加還好,一參加,哇靠連入圍都沒有,還真的是沒有人愛!」
搞笑說著,卻不知當時的他其實深受打擊,直到同學一句:「你為什麼要那麼在意老師的看法?」才讓自小在威權環境裡成長的鄒駿昇醍醐灌頂,當不再尋求師長認可,反倒接連在全校乃至世界級比賽裡拿獎,「那一刻我才領悟:創作就像做菜,你沒辦法滿足所有人的胃口,班上那三個老師不欣賞你,不代表全部的人都不欣賞。」
隨著在各大賽事過關斬將,鄒駿昇笑說自己的臉皮愈變愈厚,「再怎麼樣的汙辱都無法動搖我了。」這過程也讓他發現,「台灣的教育偏被動,很多人念不好就怪老師差、學校爛,但國外不是這樣,大家都把你當作成熟的創作者,要不要學習進步是你家的事。你當然也可以質疑老師,或自己去判斷和選擇哪些話該聽、哪些不必。」
積累底氣回台發光
2011年,鄒駿昇在連續入圍兩次義大利波隆那童書展插畫獎後,第三次終憑著為蘆洲捷運站創作的《飛舞的羽毛》在波隆那SM國際插畫大獎拿下首獎,不僅是亞洲藝術家第一人,也讓他在國際間打開知名度,但他不諱言大量比賽只是想累積自己的履歷。「我知道我遲早要回台灣,所以還沒回來前,就開始參加國際比賽,目的是為回台後鋪路,你總不能直接丟出自己的作品,跟人家說『這個讚喔!』沒人會相信嘛。」
在波隆納得獎後,確實為他帶來許多機會,除了受邀回台開個展,在一次為TEDxTaipei演講過程,他再認識了名廚江振誠,為對方在巴黎的餐廳「Porte 12」、晶華酒店餐會到後來的RAW設計一系列平面主視覺,後再和Johnnie Walker、Gucci、愛彼錶等品牌合作,這幾年,則開始接較多台灣在地的案子,如與國立台灣博物館合作繪本《捉迷藏》、正著手繪製的阿里山鐵道路線全幅、為家鄉台中設計的人孔蓋等,「我後來發現畫在地的東西讓我特別踏實,好像有種使命感,可以用自己多年來累積的美學把在地故事延伸下去,被更多人看見。」
而在接案和創作的過程裡,鄒駿昇也發現,原來父母親乃至整個家庭背景給自己的影響如此深遠。「我其實無形間有被爸媽那種傳統的韌性和腳踏實地潛移默化。像我在英國即使過得很痛苦,都不會輕易說要回家,至少在沒有變得更好之前,不會回來。」而深植在他作品裡的某種惡趣味,除了他自稱本性裡的不正經,某部分也來自他不斷想抵抗家中價值觀,卻又試著在裡頭學會生存的過程。
他笑說直到現在,爸爸都還覺得他無法靠畫畫養活自己,「每次看到我就是直球對決問:『啊你現在是有沒有頭路?』『甘有錢嘸?』我們家不走電視劇裡那種溫情關懷的路線,講話都超級實際跟直接。」隨著年紀增長,特別自己也當了爸爸後,他才逐漸了解這些語氣背後,其實是專屬於父親的溫柔。
「不管幾歲,我們對他來說永遠都是小孩啊!我不求他完全理解我的工作啦,因為我們兩人做的事真的就是天秤的兩端,他們工廠是追求極致的一致、大量化地重複,但我們是追求極致的不一樣和獨特性,本來就是完全不同的思維。」而他也無意間發現爸爸竟會在和朋友聚會時,拿出他設計的酒款,告知眾人「這我兒子做的!」這或許已是不擅言詞的父親,所能給出最深刻的肯定。
永遠不滿足的靈魂
如今,鄒駿昇的商業合作案多到幾無空窗期,他卻吐露自己其實長期處在焦慮和憂鬱的情緒裡,「就覺得自己好像永遠無法滿足,一直要去追求什麼。」於公,以為談定卻告吹的品牌合作讓他捶胸頓足;於私,被工作追著跑而無法開展個人創作,讓他茫然低落。「人都是這樣,追到這個夢想後,又再出現另外一個,無窮無盡。可能因為生活裡這些過度的期待,反而造成某種不快樂跟隱形壓力。」
這些年,他學著盡可能放下工作執念,「很多時候做創作、學創作,都不是來自於學習本身,反而生活裡的啟發更多,所以在遇到瓶頸或需要靈感時,我不會去看繪畫類的東西,而會開車往山上去。」山霧繚繞之間,家人圍繞之下,他抓著方向盤,在蜿蜒的路上重新理清心緒。
鄒駿昇很清楚,自己一直不是市場導向型的創作者,創作的東西也未必能達到大賣程度,「但如果可以,還是希望能做些自己喜歡的純藝術創作或展覽,對後代造成好的影響,甚至拉高到國際水平上,讓大家提到台灣插畫時,不只想到幾米,還能看見其他用心的創作者。」
談起對未來的終極理想,鄒駿昇透出了野心,野心裡又見得到某種純真。歸根究底,繪畫是他找到自我的起點,那讓他在混亂的青春期裡定錨,卻也隨著四處漂流發生變化,但不論駛向何處,他都知道,「純粹」將是他永遠不變的追求,也是所有創作無法忘卻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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